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金一戈

这几天很多大事，要么锣鼓喧天，要么战火纷飞，不过，让我比较挂心的，反而是一件小事：就这几天，也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天，隋唐时期留下的四川省南江县石飞河摩崖造像，被悄悄改造了。

这是造像本来的样子：

现在，变成了这样：

这些造像文物价值是不言而喻的，之前的考古报告说调查说，这些造像历经北魏晚期、初唐、武周、中晚唐四个开凿阶段，保存较好，年代明确，其中，以摩崖的方式将整个连接基岩的独立石包全部利用开凿，以达到和造像碑(石)相同功能的做法，在四川石窟中属于孤例。

在考古爱好者投诉之后，当地说已经在组织调查。可以确定的是，造像被漆涂改造成这样，即便把涂色洗掉，也会对石质表面造成损害，它一定不再是原来的样子，石刻上的衣纹、璎珞、开脸，都会受到影响。破坏是不可逆的。

这些年来，类似事情不少，比如，同在四川，也是网友发现，金凤山摩崖造像、安岳县封门寺石窟佛像等被油漆重绘、水泥修补，格调大降，甚至辣眼睛。

比如，这个佛像，原本的美感肉眼可见：

先是被改成这样（尤其是眼睛）：

后来，网络上批评声很多，又改了第二次，改成这样：

不管怎么改，就是要把原来的美给丢掉。更不用说，被改成如此俗不可耐的摩崖石刻：

不过，我并不是要为这批造像哀叹。相反，我甚至为它们感到庆幸。

首先是庆幸它们竟从隋唐一直保存至今，要知道，经过这千年来的风吹雨打，尤其是战争，尤其是“破四旧”，它们许多同类已经消失在历史的垃圾时间里隐入尘埃了。其次是庆幸它们是在互联网时代被漆被改，于是外地的文物爱好者有机会为它们呼吁，能让当地行动起来，开始回应，这将避免进一步彻底的毁灭。

不仅是石质的塑像被篡改了模样，不仅唐玄奘、鸠摩罗什等人千辛万苦引进的西天诸佛被变了模样，我们也可以想想，近代以来，多少志士仁人引进高呼并以自己的生命为之注释的现代文明概念，被后人篡改了模样浑水摸鱼以至于面目全非？

这两天，我尤其感谢它们。感谢它们告诉我两个最简单的道理：

首先，我感谢它们用自己的命运告诉我：后代不一定比前人更高明，其中包括摩崖造像上的审美与智慧，自然也包括其他方面，比如，勇气和真诚。

由此我们可以推论得知：历史并不总是向前进的，也可能向后退。这正是我们所要警惕之处。明白这一点，我们在时间面前就会少一些傲慢。

然后，我感谢它们用自己的遭遇让我冷静下来，渐渐感觉到：美好总是脆弱的、易碎的，一旦我们感觉到美好的事物，已经要珍惜它。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白居易的这句诗，本来是用于感叹13岁逝世的苏家美少女“简简”。是的，融入匠心的塑像、缤纷壮观的彩云、“殊姿异态不可状、忽忽转动如有光”的少女简简……都是世间的美好，也都容易失去。

当我们拥有美好时，我们往往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长长久久的。我们往往以为这美好总会守候在这里，等着我们，陪着我们。然而，这并不是真相，这世间，没有那么多的理所当然。

或许，易碎、易逝，本来是美好的一部分。如果美好都永远存在，或许就不那么美好了。

于是这些天，我想了不少。想起小时候我家门口就有一个很大的公园，亭桥花草曲径幽幽，我们小朋友常常玩得不亦乐乎，据说是福建省第一个农民公园，我父亲还给为它运送过许多石料。我本以为如此难得的设施会永远存在。可是，后来发现，公园一损于砖厂兴建，二损于农民侵占，已完全没了模样。然后是我的小学，它是本县第一个新式学堂，一时蔚为壮观，本是本地重要遗产，如今，在集中入县城的背景下，却已是师生凋零。我的初中，最近家乡人告诉我说，虽然还有名字，是一个正式编制单位，也在县领导“扩大城区”的策划中被偷偷关闭了。包括我的高中，我留恋每天过桥早自习时河面上的雾气缭绕，留恋学校里的树木，但最近说也被拆掉了。我的大学也是如此，我入学的时候是一个正正经经名字，等我毕业又成另一个奇奇怪怪的名字。我工作后大多数单位都是新闻媒体，结果现在回头看，这些当年曾经纵横市场、发行量巨大的报纸杂志，目前大多处于悄无声息的状态，记得有一天社长高兴地宣布日均广告收入超过100万元，也记得当时一旦有新闻，全国各地调查记者云集的场景，如今都只剩“俱往矣”三字。还有我自己参与创办的媒体机构，也干脆消失于历史的尘埃了。唯一的实物，竟然是一件纪念她的文化衫。再最后，包括我个人写作的呦呦鹿鸣这个公众号，十年来也是一直风雨飘摇，随时要隐入尘烟。

这世间等着消损的“摩崖塑像”，又何止万千千万？

确实，大都好物不坚牢，每一个阶段都在与美好相遇，每一个阶段也都在失去，而当时的我，还不知珍惜。

最让我遗憾的是北京。我在2008年到北京工作，那时，北京正值奥运，是全球瞩目的时刻，城市各方面都在往和谐发展的方向奔走，希望就在前方，人们相互信任也相互鼓舞，我非常喜爱那时的感觉，把所有积蓄都投入进去。在2013年我参加北马的时候，仍能感觉到那种集体的振奋和协同。但是后来的某一天，北京依然是北京，但我自己却忽然之间失去了这个城市的美好感觉，一狠心，掉头离去，很多东西都扔在那里至今没有带走。可是，更好的城市，美好的感觉，何处寻找？

是的，美好的物件，是易碎的；美好的感觉，更加易碎。即便是梦想，也有破碎的声音。因此我总是遗憾，当那种感觉在的时候，自己没有多体会一些，多记忆一些。我总是以为自己始终拥有，其实每每两手空空。

于是，我更加感谢那些摩崖造像的提醒。以后，如果遇到美好的时刻、美好的感觉、美好的事物，我将知道应该珍惜它，尽量保护它，让它碎得慢一点、迟一点。等它终将碎去，我也要用文字用影像，把它存在记忆宫殿，让它的美好消散得尽量看起来没有消散。

我不仅为这些摩崖造像感觉庆幸，我也庆幸我自己。我庆幸自己选择了写作作为终生的志业，写作本身，就是对世间美好最好的存档方式。我庆幸自己选择了“日拱一卒”式的写作，虽然写作中每天都要触碰到那些庸俗，乃至丑恶，乃至卑劣的事件与细节，但是，我们之所以能感触到这些，是因为我们能感觉到人性、社会中善良的部分、美的部分、真的部分，有了这样的映照，我们才会感触到那些假恶丑。否则，必然是麻木的。所以，观察人性与社会，固然是凝视深渊也被深渊凝视，甚至屠龙少年也有变身恶龙的风险，但这个过程足够复杂，也足够动人，是谓“进一寸有一寸欢喜”。

是的，欢喜也是一寸一寸的，而不是一丈一丈的。

20231116呦呦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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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一戈

看到涂了油漆的佛像，真是无语。

金王

穷，闹的。

金王

胡闹

金王

真不知这些人都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