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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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屋



那是三十九年前_____1971年,我第一次盖屋。

回山东农村才两年。从城市到农村,就像是从火场猛地跳到冰窟一般,反差极大。生产队的开支远不够维持最低的生活，粮不够吃,钱没的花,每天睁开眼就下地。推粪、除草、翻地。几百号人绑在这百十亩土地上,就像是谁在地边上画了一个大圆圈,人们只许低头干活,不许越出一步。记得本队有一社员,平日家门不开,与任何人也不来往。养狗一条,放在天井里,谁也不敢进门。到后来才知道,原来他偷着在天井里种了几畦子小白菜,长成后,半夜三更,潜到远处集市上去卖。天长日久,不免暴露,于是在村里掀起轩然大波。夫妇二人轮翻被斗, 最后被冠以当时最恶的称号: 顽固的走资派，倒了!臭了!人们都不敢了!总之那时"要穷都穷"成了人们的共识,穷的平等,穷的光荣,穷的气派,穷的有骨气!     

   那年老父亲 [ 时已半身不遂,躺在炕上的第三年] 和叔叔分了家。祖宅儿的北房分给了叔叔 ，我们分的东西厢房,分单中限日拆迁,不得有误! 在农村,但凡分家,总有些矛盾,我家也不例外, 为这点家产, 两家也弄得不情面。所以,马上就得拆房,选址,动土,盖屋 !

    我当时两手空空,没有其它任何储备,两口子得饿着肚子、勒着腰带盖这个新家。

    那时在队里,有"帮工"一说。因为都没有钱,别人有事,帮不上钞票.只能帮着卖点力气,这力气就相当现在的红包,也管用! 我才三十来岁,别的没有，力气不用钱买,有的是,所以不管哪家婚丧嫁娶,都少不了我。一方面赚个人情,另一方面混顿饭吃! 但因此也行下了一帮伙计。这些人听说我盖屋,纷纷说，你这忙帮定了! 啥时动工? 因此,拆房、搬运、打坯,都按步就班。顺利完成。农村就这点好,农民的家族观念浓,感情纽带多,交往密切。这比城里人,邻里不相识,所谓"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风气大不一样。所渭"乡风淳朴"此之谓也.      

    盖房是农民一生最大的工程,花钱没有,只好借,为借钱,我跑了不下十几家,倒是没有一家让你空手出门的,有的十块,有的二十。北街的一家,平日不大往来,年前在朱桥集上有人欺负他老婆,我适逢其时,说了两句公道话, 他就忘不了了。那晚上,抗着几辫子大蒜,找到我的住处说: 我别的帮不上你,这蒜是自己种的, 你能用就用,能卖钱就卖钱，俺家没付余,这点东西,实在拿不出手.....我愣了一下,一手接过大蒜,一手把他拉到炕旮旯,给他卷了一大炮旱烟  。   

   那时钱成,算算要盖起四间大北屋,也得个三千两千的，这么多钱很难揍齐。我从村南头数到村北头,挨家给人家算经济帐。听有人说清虚爷爷家有钱,他赶马车,有外块,女儿又嫁给军官,必定能存两个。可又一想,去年他二儿趟了车祸,钱,流水般的往外花——不能去借! 又听人说新光二哥家底子厚,说是他在北京搞点什么景儿,有钱！可是替他算一下,他三个儿子都在上学,钱够不够还是问题..... . 最后,我想起木匠二大大,街坊们都说她家最富,这男大大是个木匠,锅着腰,八九十度,其人瘦小枯干，活像三伏天在水泥地上晒的大马哈,浑身上下,光剩鳞了。女大大好像年轻几岁,胖!先能装男大大两三个,有口好东西大概都叫她给偷吃了,其实,知情者告诉我,他家万一有点上口的菜饭都紧了男大大了,男大大光吃昧心食,专长罗锅不长肉。反倒是女大大,吃一两,长半斤,不管是水膘儿还是气儿膘,反正一身肥肉, 给他家大创门面 ! 他的儿子每月往家捎钱，男大大在大队里当木匠虽也挣工分, 但有时能干点私活儿,多多少少也有点收入。加之女大大会过,估计能有余钱。据可靠人士猜测,其柜中现款,应不下三个零 ! 当年在农村,这绝对是个天文数字!

    我硬着头皮拍开了她家的门。听说我来借钱 ,女大大爽快得很,马上从那七尺堂柜里翻出一针线笸罗。打开来,好几答子,尽皆块票、五角票、二角票、一角票,有的揉得都看不清字了.可都平平整整,规规矩矩地罗在那里。她拿出几答子,递到我手上说:"你数一下,这是三百元。你拿去用,不够,我再给你去取!" 我接下来.低头看着这些不知道用了多少日子攒下的零钱,一时眼泪盈眶,这分明是多少辛勤和节俭摞成的单据！是每天在烧火时,手把紧烧草,让火苗准确地燃在锅的正中心省下来的;是收起场来,把散失在边边角角的每粒粮食打扫回来，一颗颗积攒下来的 ; 是半夜起来,多喂一次猪、是冒着大雨,赶到坡里,复收那被雨水浇出来的花生、红薯，一点点凑出来的......我顿觉手里的钱好重好重 ......

     我总算借足了钱.有了底气,觉得摸到了把手。

     那年的冬天,我们全家是在别人家的一间小屋里度过的。冬前,地基在古老、雄壮且带几分苍凉的号子声里打好了,单等明春大地解冻好正式动工。打地基那晚, 我大宴宾客:大米干饭猪肉菜管够!地瓜干子酒 ,随便喝! 借来的破收音机在鼎沸的人声中,哼呀着流行歌曲,请来的大师付把炒勺砸的得山响,嚷着:"上——猪肉炒大葱!"......好几个伙计都醉了。记得邻家二叔醉眼朦胧,一时性起竟然跳上锅台唱起了空城计  ,那调儿都变了,哈,就是在号 啕! 真怪,这人们,一喝酒,和平日全不一样了,哭的哭,笑的笑,打的打,闹的闹,那房子简直要被顶起来!  

    我这大半辈子,没经过几次像那年那么热的冬天也没经过几次像那年那么冷的冬天,好冷啊!白天在队里干活,冷!又逢上那年冬天干的是平坟地,几个大队凑到一起,整平几十亩"义地"。我们推着小车,抡着大镐,破冻土,整坡地,整天和刨出来的骨头,棺材板子打交道。虽是白天,也觉得阴森森的.北风一刮,尤其冷,心都僵了!我曾想,我脚下踩的这些骨头,在世时究竟享过几天福?他死后又有几人为他真的落泪?多年后,还有几人想着他?目下的我和他到底有什么不同?.....想着想着,背后寒气直冒!

    其实，伙计们在一起,好多时侯还是热闹的。张张罗罗,开着半荤半素的玩笑.。这时侯,热浪此起彼伏,生活中阳光又明媚了。这片坟地,从洪武二年起,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坟地里,不断有出土物件，金银古瓷,一律交公。不值钱的,公家不要。如木板,砖头,锈蚀的铜钱什么的。那刨出来的寿木还真有上百年不烂的。正好,本人盖屋正缺木料，鬼神之说,我不再乎,省钱就行。这边拆了"老屋",拿过去,给我盖新房,也免得暴轸天物 !没准,那阴间的神鬼,见我为他保存房屋,大受感动,还有可能保佑我一家平安呢!得此窍门,我来了精神,真还是越干越有劲! 我和伙计们每天收工,三车两车地往家推。推完了木料推砖头。老年间,人老实,不知偷工减料。那砖头,个个钢把铁牢,结实得很。秦始皇的长城历经几千年不倒就是例证,绝非今日之豆腐渣般的机械砖瓦可比。

   这活一直干到年底,记得最后几天,可能是神鬼们为我等行为所感动,显了一显灵,被我一镐头挖出了一大堆五铢钱, 虽锈蚀大半,还有几百个完整的,伙计们高兴极了,那真是久旱逢甘雨,老天不负苦心人!立时,活也不干了,拿起钱来,跑到采购站,卖铜！称了一下,五斤多!不到二十元!哥几个立码进了饭店,点了两瓶麦香酒,二斤猪头肉,一人一碗羊汤,十几碗大米干饭,边聊边吃,过瘾加自在,好一顿米西.!

  厢屋拆下的木料太短,盖北屋用不上。年前年后那阵儿,生产队没事儿,我就装上旧料,推着小车到二十里外的朱桥集卖旧买新,这时我推小车还没过关,二三百斤只能勉强应付。这里去朱桥要爬坡,越走越高,那时又没有柏油路,。沙子土道,很难走.逢集那天,半夜两点出发,一车推上十几根椽子和小梁,大概有个四五百斤,虽觉得重了一些,为了少走一趟,只好咬牙坚持.一步步挨吧。人家走这二十里路一个来钟头,我照着三个钟头推,反正是越推越近,天亮赶到就行!

   月明星稀,乌鹊皆无,我端着车,一步步走在赶集的道路上,两臂发麻,两腿发抖。路走了有一半,看看天上的月儿,已自向西方倾斜,凭经验,时在三,四点钟,看时间有余.我就坐在道边喘口气。靠在树干上,遥望四周,一片漆黑,实在没的可看,只好再抬头望天,这时我才第一次感到,天是这样大,我是这般小,我小得像只蚂蚁,在天穹下隅隅而动,活像庄子在逍遥游里说的那只灰雀和蝉。大概有一段时间，我睡着了，迷糊了大约几分钟就被路上的马车声惊醒，我强睁开双眼，立时振作起来。此时月动星移,身边,不时会有一些车辆撵过去。偶尔,车上还有人跟我打个招呼,开个玩笑。身上已开始发冷，不能再歇下去了，我继续推车前行。仍然像一支小蚂蚁在天穹下爬着! 望着前面的车辆,一时,索性脱掉衣衫,光着脊梁,努力追赶。

       黎明前,我如期赶到集市. 这是个好大的集!我七弯八拐找到木货市,在曦光下,眼前的木料家具已堆积如山,一处处为取暖燃起的篝火,星星点点,迤逦推开。

                                                           ***

       我从来没做过买卖，不过我却知道，只要你卖的东西便宜就有人上门。所以，很快的就把带来的木料卖光了。接着就买一些合尺寸的檩子、大梁。记得那根大梁就有一百多斤重，端量一下，我实在无力把它运回去。好在，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一位我家邻村的老人帮了忙，答应用他的马车帮我运回去。其它四根三米多长的檩子，我送到附近的孙朋友家存放，我空着小车往回赶。

     谁知到家后才知，明天匠人们等着要用檩子，而我已是筋疲力尽了！

     这时，二十刚出头的老婆发挥了作用。本来回山东后，不知什么原因，就是怀不上孩子。人们都叫她“二孤老子”好像她欠着我们刘家。我倒不觉如何，她却像是做了亏心事，总抬不起头来。选房址时，有老人对我们说：你打算盖房的地点，风水不好，院外有一邻家屋山，紧靠东墙，一进街门抬头便见，主后继无人。又掰着指头说前几辈这个地方出了个什么人，他是如何败家的。后来其妹又是如何好吃懒做，最后又如何把房子一点点拆掉，把木料一次次卖钱，天天吃鱼吃肉，落得个流浪街头，死无葬身之地。。。。。。说得人毛骨悚然。老婆迷信，心中忐忑不安。我自幼不信这一套，一直不当回事。哪知，老天爷有眼，竟在盖房前，老婆怀孕了！在我正为檩子没到位而发愁时，怀着好几个月孩子的老婆竟然提出她要去把那四根檩子取回来！

       那时我实在抽不开身了，呆在那里头也大了，脑袋也木了，眼前一片云雾。老婆的话似听未听。老婆一看，二话没说，拿条绳子一抬腿骑车向东走下去了。

       待我清醒过来，天已擦黑了。二十里地啊，还怀着个半大的孩子，我心忡忡！

       站在村口向东瞭望。夜色苍茫，已是晚饭时刻。土道上没见一个人影。我走来走去，心中万分焦急、担心、悔恨。不知等了多少时刻，才见远远的，一人骑车费力地蹬着，那速度仅比徒步行走快一点点。到近处，只见老婆将四根三米多长海碗粗细的檩子斜梆在自行车上，晃晃悠悠蹬过来，我迎上前去，好容易才帮她把腿搬下车来。她脸色苍白，黄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往下淌，卸下木料，回来喝水吃饭时，夜色已黑。

     穷盖房的也有，却没有像我这样兜里只有几十块钱就动手的。该十一檩的房架，我减到七檩；该三米高的内墙我减到两米八；该两个门，我减成一个门；瓦不够，拉开距离；砖不够，用坟砖代替；管饭没钱买菜，邻居的一缸咸芥根被我用的底儿朝天；没有肉就用猪血豆腐顶上......

     家乡的农民们把深深的同情心化为行动，清晨帮我一车车从坡里推土，白天给我当大小工，夜里轮番陪我守夜 。那时在生产队，不管给谁家干活，都要拨工分，工分就是工资，就是报酬。但在我这里，绝大多数是自愿帮工。不要任何报酬，有好多人连予备好的中午饭也不吃，只来干活。我在极其感动中度过了那些难忘的的日日夜夜。

      当我成为农民中的一员那一天开始，我就喜欢上了农村，心和农民们一点点揉和到一起，从那时起直到今天，我无怨！因为有苦我才愈发甘甜，因为穷，我才懂得了平常人的心，我虽失去了光怪陆离的城市生活，但却收获到一片洁净的天空和土地，我无悔！

     屋终于落成了，虽然，刚刚盖好的屋顶就已经塌腰了，然而上不漏下不倒，我有了自己的房子，宽宽透透的四间大北房！我的家！我用土坯理了碗柜饭桌，用剩下的坟砖理了锅台，用拣来的半头砖理起土炕，和老婆一起搀扶着老爹，搬进了新屋。

    当年，老婆为我们生下了儿子。

32号嫁给你

感动于那个年代的亲情与乡情。

真喜欢老先生的文字，娓娓道来又朴实无华的语言。

小贩

憧憬心灵的纯洁[23]

顺风飞翔

我经历过农村盖房，其中的艰辛不比先生差。因为艰辛盖房，所以现在的老屋迟迟没有卖掉，虽然家里已经没有一人居住。只是个念想而已。谢谢先生分享

心灵之眸

老爷子写得真好啊。娓娓道来，如同讲故事，没有切身的生活经验积累和深厚的文化功底是写不出这么好的文章来的。学习了。:handshake
感动于那个年代的民风民俗。

前线

楼主最近不知忙什么去了，好长时间没来论坛了。

绿窗人似花

是啊，很久没看到老先生露面了。不知忙什么去了

海云

真的经常想起宝贝老爷子~

绿窗人似花

这么多人念叨，也不知这老爷子有没有耳朵发红:lovelin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