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中文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搜索
楼主: 梅兰

小团圆(张爱玲)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09-6-7 21:40 | 显示全部楼层
“还缺一隻椅子,”她说。
  九莉到别的房间去找,但是椅子已经全搬去了。唯一的可能是一张小沙发椅,踌躇了一下,只好把它推出去,偏又搁在个小地毯上,涩滞异常,先推不动,然后差点带倒了一隻站灯。她来了以后遇到劳作总是马上动手,表示她能适应环境。本来连划火柴都不会,在学校做化学实验无法点酒精灯,美国女教师走来问知代划,一脸鄙夷的神色。
  在家里总有女佣慌忙拦阻:“我来我来,”怕她闯祸失火。
  “卞家的小姐们自己到弄堂口小店去买东西!”从前李妈轻声说,彷彿是丑事。
  蕊秋定做的一套仿毕卡索抽象画小地毯,都是必经之道,有时候可以捲起一角,有时候需要把沙发椅抬起一半。地毯一皱就会拖倒打碎东西,才度过一张,又面临一张。好容易拱到过道里,进了客室的门,精疲力尽,怱见蕊秋惊异得不能相信的脸。
  “你这是干什麼?猪,”
  项八小姐南西夫妇与毕先生都在。九莉只好像他们一样装不听见,仍旧略带著点微笑,再把沙发椅往回推。等到回到饭桌上,椅子也有了,不知道是不是楚娣到隔壁去借的。
  每次说她她分辩,蕊秋便生气说:“你反正总有个理!”
  “没有个理由我为什麼这样做?”她想,但是从此不开口了。
  有天下午蕊秋在浴室刷头髮,忽道:“我在想著啊,你在英国要是遇见个什麼人。”
  九莉笑道:“我不会的。”
  “人家都劝我,女孩子念书还不就是这麼回事……”但是结了婚也还是要有自立的本领,寧可备而不用,等等。
  九莉知道她已经替蕊秋打过一次嘴,学了那麼些年的琴不学了。
  “‘她自己不要嚜!’”楚娣学著翠华的声口。
  住读必须学琴才准练琴,学了又与原有的教师衝突,一个要手背低,一个要手背凸,白俄女教师气得对她流泪。校方的老处女钱小姐又含嗔带笑打她的手背,一掌横扫过来,下手很重。她终於决定改行画卡通片。
  “你已经十六岁了,可不能再改了,”楚娣说。
  蕊秋总是说:“我们就吃亏在太晚。”
  这要到了英国去闹恋爱,那可真替她母亲打嘴了。她明白蕊秋的恐怖,但是也知道即使立下字据也无用。
  “第一次恋爱总是自以为呕——好得不得了!”蕊秋恨恨的说。
  九莉笑道:“我不会的。我要把花的钱赚回来,花的这些钱我一定要还二婶的。”装在一隻长盒子里,埋在一打深红的玫瑰花下。
  她像不听见一样。“想想真冤——回来了困在这儿一动都不能动。其实我可以嫁掉你,年纪青的女孩子不会没人要。反正我们中国人就知道‘少女’。只要是个处女,就连碧桃,那时候云志都跟我要!”
  
  
  九莉诧异到极点。从小教她自立,这时候倒又以为可以嫁掉她?少女处女的话也使她感到污秽。
  蕊秋又道:“我不喜欢介绍朋友,因为一说给你介绍,你先心乱了,整个的人都——都——”她打了个手势,在胸腔间比划著,表示五中沸腾,一切慼官都骚动起来,声音也低了下来,变得亲密而恐惧,九莉听著有一种轻微的秽褻感。虽然不过是比譬的话,口口声声“你”呀“你”的也觉得刺耳。她不懂为什麼对她说这些。虽然刚说过“嫁掉你,”她以为是旧式的逼婚,再也没想到她母亲做媒做得顺手,也考虑到给她介绍一个,当她在旁边眼红也说不定。像她表姐们那当然是应当给介绍的。她们也并不像旧式女孩子一样,一听见提亲就跑了,却是大大方方坐在一边微笑听著,有时候也发表意见。有一个表姐说“嫁人要嫁钱,”她也赞成,觉得对於她表姐是对的。但是她想要电影上那样的恋情,不但反对介绍见面,而且要是她,第一先会窘死了,僵死了,那还行?当然她也从来没说过。海阔天空“言志”的时候早已过去了。
  蕊秋沉默了一会,又夹了个英文字说:“我知道你二叔伤了你的心——”
  九莉猝然把一张愤怒的脸掉过来对著她,就像她是个陌生人插嘴讲别人的家事,想道:“她又知道二叔伤了我的心!”又在心里叫喊著:“二叔怎麼会伤我的心?我从来没爱过他。”
  蕊秋立刻停住了,没往下说。九莉不知道这时候还在托五爷去疏通,要让她回去。蕊秋当然以为她是知道了生气,所以没劝她回去。
  乃德笑向五爷道:“我们盛家的人就认识钱。”又道:“小姐们住在一块要吵架的。”
  翠华道:“九莉的妈是自搬砖头自压脚。”
  九莉总想著蕊秋这样对她是因为菲力,因为不能回去,会失去他。是她拆散了一对恋人?有一天蕊秋出去了,一串钥匙插在抽屉上,忘了带去。那些蓝色航空邮简都收在那第一隻抽屉里。
  九莉想道:“我太痛苦了,我有权利知道我干下了什麼事。”把心一横,转了转钥匙,打开抽屉,轻轻拈出最上面的一张,一看是一封还没寄出的信,除了亲暱的称呼,也跟蕊秋平时的信一样,抱怨忙,没工夫念法文,又加入了本地的美术俱乐部学塑像。最后画了十廿个斜十字,她知道一个叉叉代表一个吻,西方儿童信上常用的。
  看了也仍旧不得要领。看惯了电影上总是缠绵不休而仍旧没有发生关係,她不知道那是规避电影检查,懂的人看了自然懂的。此外她也是从小养成的一种老新党观点,总觉得动不动疑心人家,是顽固乡气不大方。
  表大妈仍旧常在一起打麻将,但是蕊秋说:“大太太现在不好玩了。”
  “自从大爷出了事,她就变了,”楚娣说。
  蕊秋笑道:“我就怕她一输就摇,越摇越输。”
发表于 2009-6-7 21:41 | 显示全部楼层
她在牌桌上一著急就上身左右摇摆著。
  其实这时候大爷已经还清了亏空,出了医院。
  这天蕊秋楚娣带著九莉在大太太家吃晚饭,小爷不在家,但是房子实在小,多两个人吃饭就把圆桌面摆在楼梯口。
  竺大太太在饭桌上笑道:“老朱啊,今天这碗老玉米炒得真奸,老玉米嫩,肉丝也嫩。还可以多搁点盐,好像稍微淡了点。”她怕朱妈。
  朱妈倚在楼梯阑干上,扬著脸不耐烦的说:“那就多搁点盐就是了。”
  饭后报说大爷来了。竺大太太拉蕊秋楚娣一块下去。九莉跟在后面,见大爷在楼下踱来踱去。因为没有客室傢俱,上首搁著一张条几,一张方桌,佈置成一个狭小的堂屋,专供他回家祭祀之用。灯光黯淡,他又没脱袍子。看上去不那麼脏,也许在医院里被迫沐浴过了。她叫了声“表大爷。”
  他点头答应,打量了她一眼,喃喃的向蕊秋笑道:“要到英国去啦?将来像了你们二位,那真是前途不可限量,一定了不起。”蕊秋也喃喃的谦了一声。他又道:“二位都是侠女,古道热肠,巾幗英雄,叫我们这些人都惭愧死了。”
  大家都没坐下。大太太站在一边,只隔些时便微嗽一声打扫喉咙:“啃!”
  “这一向好多了?”楚娣说。
  “精神还好。没什麼消遣,扶乩玩。”
  “灵不灵?”
  “那就不知道了。也要碰巧,有时候的确仿彿有点道理。你们几时高兴来看看?就在功德林楼上。有两个乩仙喜欢跟弟子们唱和,有一个是女仙。”
  楚娣笑道:“听说你这一向很活动?”带著挑战的口吻。
  他笑道:“没有没有,没有的事。”
  “不是说你要出山了吗?”
  “不不,绝对没有这话。那是人家看不得我这劫后餘生,造我的谣言。”
  “啃!”大太太又微咳了声。
  蕊秋楚娣回去都笑:“真怕看大太太见了大爷那僵的啊,”
  “说是日本人在跟他接洽,要他出来,也不知道这话是不是有点影子?”
  “他是指天誓日说没有这事。”
  “那他当然是这麼说。”
  她二人浴室夜谈,蕊秋温暖的笑声,现在很少听见了。九莉自从住到这里来,当然已经知道她们现在不对了。蕊秋有时候突然爆发,楚娣总是让著她。九莉不懂楚娣为什麼不另住,后来听她说是为了省钱,也仍旧觉得寧可住亭子间,一样可以佈置得独出心裁。后来又听说西方人注重住址,在洋行做事,有个体面的住址很重要。楚娣也确是升得很快。
  蕊秋托毕先生替九莉领护照,转托了人,不到半个月就从重庆寄来了,蕊秋很得意。——“这要丢了可好了!在外国没有护照,又不能住下去,又不能走,只好去死。”
  ――――――――――――――
  
  有一天九莉听见楚娣在浴室倚门向里面笑道:“你不要著急了,她到了时候自然会的,”知道蕊秋在说她。其实楚娣也并不赞成送她出洋,后来提起来,向九莉悄然道:“我也劝来著。她这件事一定要做。”
  九莉有次洗澡,刚巧她们俩都在浴室里,正有点窘,楚娣不由得噗嗤一笑道:“细高细高的——!”
  “也有一种……没成年的一种,”蕊秋说。“美术俱乐部也有这种模特儿。”
  “哦?”楚娣自负体格够标準,显然不大相信。
  九莉是第一次听见她母亲卫护的口吻,竭力不露出喜色来。
  当然不会肯让她去做模特儿。
  有天晚上,蕊秋等楚娣回来帮她油漆灯罩,但是显然又在办公室绊住了,七点多鐘还没回来。她激动的在客室里走来走去,忽道:“你知道我没回来的时候,你三姑做投机,把我的钱都用掉了。也是为了救你表大爷,所以买空卖空越做越大。这时候找到个七八十块钱一个月的事,这样巴结,笑话不笑话?”
  九莉怔了一怔,轻声道:“是怎麼……?别人怎麼能把钱提出来?”
  “也是为了现在法币要保值,所以临走的时候托了人,随时看著办,问我来不及了,由她代管。哪想到有这样的事?马寿听见了都气死了,说:‘这是偷!’”说时猛一探脖子,像隻翠鸟伸长了蛇一样的颈项,向空中啄了一下。
  马寿是个英国教员,前一向来过一次,去后蕊秋笑得格格的告诉楚娣:“马寿现在胖得像个猪,”又提起他现在结了婚了。
  “把人连根剷,就是这点命根子。噯哟,我替她想著将来临死的时候想到这件事,自己心里怎麼过得去?当然她是为了小爷。我怎麼跟她说的?好归好,不要发生关係。好!这下子好,身败名裂。表大妈为了小爷恨她。也是他们家佣人说的,所以知道了。”
  九莉本来也觉得大太太现在只跟蕊秋好,对楚娣总是酸溜溜的,有时候连说话声音都难听。但是大太太现在根本改了常,往往笑起来也像冷笑,只在鼻子里哼一声,因此她阴阳怪气的,九莉也没大注意。恨楚娣,不见得光是因为他们辈份不同?总也是因为她比他大,以为是她引诱他。
  “表大妈也是气他们不拿她当个人,什麼都不告诉她,不要她管。你三姑是逞能,小爷还不也是利用她。现在都说小爷能干了,他爸爸总是骂他,现在才好些了。——我心里想,你舅舅是不知道,要给他知道了,你舅舅那张嘴多坏!我想想真冤,哑子吃黄连,还不能告诉人——真是打哪说起的?”
  九莉始终默然,心里也一片空白,一听见了就“暂停判断,”像柯勒瑞支的神怪故事诗《老水手》等,读者“自愿暂停不信。”也许因为她与三姑是同舟的难友。
发表于 2009-6-7 21:41 | 显示全部楼层
蕊秋又道:“从前提亲的时候,呵哟!讲起来他们家多麼了不起。我本来不愿意的,外婆对我哭了多少回,说你舅舅这样气她,我总要替她争口气。好,等到过来一看——”她又是气又是笑,“那时候你大妈当家,连肥皂都省,韩妈胆子小,都怕死了,也不敢去要。洗的被窝枕头都有唾沫臭。还要我拿出钱来去买,拿出钱来添小锅菜,不然都不能吃。你三姑那时候十五岁,一天到晚跑来坐著不走,你二叔都恨死了!后来分了家出来,分家的时候说是老太太从前的首饰就都给了女儿吧,你三姑也就拿了。还有一包金叶子,她也要。你二叔反正向来就是那样,就说给了她吧。那时候说小也不小了,你说她不懂事呀?”
  她说得喉咙都沙哑了,又在昏黄的灯下走来走去,然后又站住了。“我为了这几个钱这样受彆,困在这儿一动也不能动,我还是看不起钱。就连现在,我要是要钱要地位的话,也还不是没人要。”
  九莉知道她是指毕大使。楚娣打趣过她,提起毕大使新死了太太。
  “劳以德总是说:‘你应当有人照应你。你太不为自己著想了。’是我的朋友都觉得我不应当让你念书。不是我一定要你念,别的你又都不会。马寿也说我:‘留著你的钱,你不要傻!’”
  九莉不由得对马寿一阵敌意。马寿上次来她也看见的,矮小,希腊石像的侧影,不过因为个子小,一发胖就肥唧唧的。她母亲的男友与父亲的女人同是各有个定型。还有个法国军官,也是来吃下午茶,她去开门,见也英俊矮胖,一身雪白的制服,在花沿小鸭舌军帽下阴沉的低著头,挤出双下巴来,使她想起她父亲书桌上的拿破崙石像。
  “现在都是说‘高大’,”蕊秋笑她侄女们择偶的标准,“动不动要拣人家‘高大’,这要是从前的女孩子家,像什麼话?”
  听她的口气“高大”也秽褻,九莉当时不懂为什麼——因为联想到性器官的大小。
  请客吃茶的下午,蕊秋总是脾气非常好,一面收拾房间,插花,铺桌布,摆碟子,一面说笑,笑声低抑。她讲究穿衣服,但是九莉最喜欢她穿一件常穿的,自己在缝衣机上踏的一件墨绿蔴布齐膝洋服,V领,窄袖不到肘弯,毫无特点,是几十年来世界各国最普遍的女装,她穿著却显得娇俏幽嫻。
  有客来,九莉总是拿本厚重的英文书到屋顶上去看。高楼顶上,夏天下午五点鐘的阳光特别强烈,只能坐在门槛上阴影里。淡红乱石嵌砌的平台,不许晾衣裳,望出去空旷异常,只有立体式的大烟囱,高高下下几座乳黄水泥掩体。蕊秋好起来这样好,相形之下,反而觉得平时实在使人不能忍受。这时候钱也花了,不能说“我不去了。”不去外国又做什麼,也不能想像。她看不起自己。
  而且没良心。人家造就你,再嘀咕你也都是为你好,为好反成仇。
  让你到后台来,你就感到幻灭了?
  她想到跳楼,让地面重重的摔她一个嘴巴子。此外也没有别的办法让蕊秋知道她是真不过意。
  她听见楚娣给绪哥哥打电话,喉咙哭哑了,但是很安静,还是平时的口吻,然而三言两语之后,总是忽然恼怒起来。
  ―――――――――――――――――
  
  这就是热情吗?
  她留神对楚娣完全像从前一样,免得疑心她知道。
  现在楚娣大概对任何人都要估量一下,他知道不知道。九莉知道只有她,楚娣以为她不会知道。
  绪哥哥有天来,九莉有点诧异,蕊秋对他很亲热。自从她离婚后,他从“表婶”改口叫她蕊秋。一般都认为叫名字太托大了,但是英文名字不妨。谈话问,讲起他家里洗澡不方便,楚娣便道:“就在这儿洗个澡好了,”不耐烦的口吻,表示不屑装作他没在她家洗过澡。
  蕊秋亲自去浴室,见九莉刚洗过澡,浴缸洗得不乾净,便弯下腰去代洗,低声笑道:“这怎麼能叫人家洗澡?”是她高兴的时候的温暖羞涩的笑声。
  放了一缸温热的水出去,绪哥哥略有点窘的脱下袍子,搁在榻上,穿著白绸短打进浴室,更显得矮小。蕊秋九莉两个人四道目光都射在他背影上,打量著他,只有楚娣没注意,又在泪眼模糊起来。
  “你韩妈要走了,你去见她一面吧。”蕊秋说。
  显然她没来辞行,是因为来了又要蕊秋给钱。这边托人带话,约了她在静安寺电车站见面。九莉顺便先到车站对街著名的老大房,把剩下的一块多钱买了两色核桃糖,两隻油腻的小纸袋,笑著递了给她。她没说什麼,也没有笑容,像手艺熟溜的魔术师一样,两个油透了的纸袋已经不见了。掖进她那特别宽大的蓝布罩衫里面不知什麼不碍事的地方。九莉马上知道她又做错了事,一块多钱自己觉得拿不出手,给了她也是一点意思。
  韩妈辞别后问了声:“大姐你学堂那隻箱子给我吧?”九莉略怔了怔,忙应了一声。是学校制定的装零食的小铅皮箱,上面墨笔大书各人名字,毕业后带了回来,想必她看在眼里,与她送来的那隻首饰箱一併藏过一边,没给翠华拿去分给人。
  九莉这两天刚戴上眼镜,很不惯,觉得是驴马戴上了眼罩子,走上了漫漫长途。韩妈似乎也对她有点慼到陌生,眼见得又是个楚娣了,她自己再也休想做陪房跟过去过好日子了。九莉自己知道亏负她,骗了她这些年。在电车月台上望著她上电车,两人都知道是永别了,一滴眼泪都没有。
  考上了,护照也办好了,还是不能走.
  “再等等看吧,都说就要打起来了,”蕊秋说。
  九莉从来不提这事,不过心里著急。并不是想到英国去——听蕊秋说的一年到头冷雨,黄雾,下午天就黑了。“穷学生哪里都去不了,什麼都看不见,”整个不见天日。“吃的反正就是乾乳酪——”
  (九莉笑道:“我喜欢吃乳酪。”
  “那东西多吃最不消化了。”)
  不过是想远走高飞.这时候只求脱身。
  ―――――――――――――――
  
  这样著急,也还是不肯看报。
  “到时候自会告诉我的,”她想.
  其实她母亲又还不像她父亲是个“圈椅政治分析家”。
  蕊秋又道:“真打起来也不要紧,学生他们会疏散到乡下去,配给口粮,英国人就是这种地方最好了。”
  九莉却有点疑心她母亲是忘了她已经不是个学童了。蕊秋显然是有个愿望,乘此好把她交给英国政府照管。
  两个表姐就快结婚了,姐妹俩又对调了一下,交换对象,但是仍旧常跑来哭。
  楚娣抱怨:“我回来都累死了,大小姐躺在我床上哭,”
  “这是喜期神经,没办法的,”蕊秋说。
  她帮著她们买衣料,试衣服,十分忙碌。有天下午她到卞家去了,因此他们家的人也都没来,公寓里忽然静悄悄的,听得见那寂静,像音乐一样。是週末,楚娣在家里没事,忽然笑道:“想吃包子。自己来包。”
  九莉笑道:“没有馅子。”
  “有芝蔴酱。”她一面和麵,又轻声笑道:“我也没做过。”
  蒸笼冒水蒸气,薰昏了眼镜,摘下来揩拭,九莉见她眼皮上有一道曲折的白痕,问是什麼。
  “是你二叔打的。那时候我已经跟他闹翻了不理他,你给关起来了,只好去一趟,一看见我就跳起来抡著烟鎗打。”
  九莉也听见说过,没留心。
  “到医院去缝了三针。倒也没人注意。”但是显然她并不因此高兴。
  糖心芝蔴酱包子蒸出来,没有发麵,皮子有点像皮革。楚娣说“还不错,”九莉也说这馅子好,一面吃著,忽然流下泪来。楚娣也没看见。
  办过了一件喜事,蕊秋正说要请谁吃茶,九莉病了,几天没退烧,只好搬到客室去睡与楚娣对调。下午茶当然作罢了。
  她正为了榻边搁一隻呕吐用的小脸盆觉得抱歉,恨不得有个山洞可以爬进去,免得沾脏了这像童话里的巧格力小屋一样的地方。蕊秋忽然盛气走来说道:“反正你活著就是害人,像你这样只能让你自生自灭。”
  九莉听著像诅咒,没作声。
  请了个德国医生来看了,是伤寒,需要住院。进了个小医院,是这范斯坦医生介縉的。单人病房,隔壁有个女人微弱的声音呻吟了一夜,天亮才安静了下来。
  早晨看护进来,低声道:“隔壁也是伤寒症,死了。才十七岁,”说著脸上惨然。
  她不知道九莉也是十七岁。本来九莉不像十七岁。她自己觉得她有时候像十三岁,有时候像三十岁。
发表于 2009-6-7 21:42 | 显示全部楼层
以前说“等你十八岁给你做点衣服,”总觉得异常渺茫。怪不得这两年连生两场大病,差点活不到十八岁。
  范斯坦医生每天来看她,他是当地有名的肺病专家,胖大,秃头,每次俯身到她床前,发出一股子清凉的消毒品气味,像个橡皮水龙冲洗得很乾净的大象。他总是取笑她:
  “多有耐心,”学她在毯子底下拱著手。她微笑,却连忙把手指放平了。
  “啊,星期五是好日子,开荤了!”他说。第一次吃固体的东西。
  她记得去年蕊秋带她到他诊所里去过一次。他顺便听听蕊秋的肺,九莉不经意的瞥见两人对立,蕊秋单薄的胸部的侧影。蕊秋有点羞意与戒备的神气,但是同时又有她那种含情脉脉的微醺。
  蕊秋楚娣替换著来,带鸡汤来。蕊秋总是跟看护攀谈,尤其夸讚有个陈小姐好,总是看书,真用功。她永远想替九莉取得特殊待遇。
  九莉出院后才听见表大爷被暗杀的消息。就在功德林门口,两个穿白衬衫黄卡其袴的男子,连放几鎗逃走了,送到医院里拖了三天才死了。都说是重庆方面的人。以前的谣言似乎坐实了。绪哥哥银行里的事也辞掉了。表大妈正病著,他们不敢告诉她,她有严重的糖尿病心臟病。
  “是说他眼睛漏光不好,主横死,”楚娣轻声说。
  “怎麼样叫漏光?”九莉问。
  似乎很难解释,彷彿是眼睛大而眼白多。
  “表大爷到底有没有这事?”
  “谁知道呢。绪哥哥也不知道。有日本人来见,那是一直有的。还有人说是寄哥儿拉縴,又说是寄哥儿在外头假名招摇。”
  九莉在大太太那里见过寄哥哥,小胖子,一脸黑油,一双睡眼,肿眼泡,气鼓恼叨的不言语,不知道为了什麼事冤枉了他。后来恍惚听见大太太告诉楚娣,上次派他送月费来,拿去嫖了。
  九莉总疑心大爷自己也脱不了干係。他现在实在穷途末路了,钱用光了只好动用政治资本。至少他还在敷衍延宕著,不敢断了这条路。
  她太深知她父亲的恐怖。
  绪哥哥预备到北边去找事,上海无法立足,北边的政治气氛缓和些。已经说好了让他看祠堂,至少有个落脚的地方。但是一时也走不开,大太太病著。
  九莉动身到香港去之前,蕊秋楚娣带她去看表大妈。楼下坐满了人,都是大太太娘家的人,在商议要不要告诉她。她恨大爷,她病得这样,都不来看她一次。
  小爷也在,但是始终不开口,不然万一有什麼差池,又要怪到他身上。反正她最相信她娘家人。
  蕊秋等三人上楼去,也没坐,椅子都搬到楼下去了。一间空房,屋角地下点著根香,大太太躺在个小铜床上,不戴眼镜,九莉都不认识她了,也许也因为黄瘦了许多,声音也微弱,也不想说话。九莉真替她难受,恨不得告诉她表大爷死了。
  蕊秋楚娣送九莉上船,在码头上遇见比比家里的人送她。是替她们补课的英国人介绍她们俩一块走。蕊秋极力敷衍,重托了比比照应她。船小,不让送行的上船.
  她只笑著说了声“二婶我走了。”
  “好,你走吧。”
  “三姑我走了。"
  楚娣笑著跟她握手。这样英国化,九莉差点笑出声来。
  上了船,两人到舱房里看看,行李都搬进来了。
  “我们出去吧,他们还在那里,”比比说。
  “你去,我不去了。她们走了。”
  “你怎麼知道?我们去看看。”
  “你去好了,我不去。”
  比比独自到甲板上去了.九莉倒在舱位上大哭起来。汽笛突然如雷贯耳,拉起迴声来,一声“嗡——”充满了空间。床下的地开始移动。她遗下的上海是一片废墟。
  比比回到舱房里,没作声.在整理行李。九莉也就收了泪坐起来。

  ―
  

  四
  楚娣在德国无线电台找了个事,做国语新闻报告员,每天晚上拿著一盏小油灯,在灯火管制的街道上走去上工。玫瑰红的灯罩上累累的都是颗粒,免得玻璃滑,容易失手打碎,但是沦陷后马路失修,许多坑穴水潭子,黑暗中有时候一脚踹进去,灯还是砸了,摸黑回来,摇摇头只说一声“喝!”旗袍上罩一件藏青嗶嘰大棉袍代替大衣,是她的夜行衣,防身服。她学骑车,屡次跌破了膝盖也没学会。以前学开车,也开得不好,波兰籍汽车夫总坐在旁边,等著跟她换座位。
  “我不中用。二婶裹脚还会滑雪,我就害怕,怕趺断腿。”
  有个二O年间走红的文人汤孤騖又出来办杂誌,九莉去投稿。楚娣悄悄的笑道:“二婶那时候想逃婚,写信给汤孤騖。”
  “后来怎麼样?”九莉忍不住问。“见了面没有?”
  “没见面。不知道有没有回信,不记得了。”又道:“汤孤騖倒是很清秀的,我看见过照片。后来结了婚,把他太太也捧得不得了,作的诗讲他们‘除却离家总并头’我们都笑死了。”
  那时候常有人化名某某女士投稿。九莉猜想汤孤騖收到信一定是当作无聊的读者冒充女性,甚至於是同人跟他开玩笑,所以没回信。
  汤孤騖来信说稿子採用了,楚娣便笑道:“几时请他来吃茶。”
  九莉觉得不必了,但是楚娣似乎对汤孤騖有点好奇,她不便反对,只得写了张便条去,他随即打电话来约定时间来吃茶点。
  汤孤騖大概还像他当年,瘦长,穿长袍,清瘦的脸,不过头秃了,戴著个薄黑壳子假髮。
  他当然意会到请客是要他捧场,他又并不激赏她的文字。因此大家都没多少话说。
  九莉解释她母亲不在上海,便用下频略指了指墙上掛的一张大照片,笑道:“这是我母亲。”
  椭圆彫花金边镜框里,蕊秋头髮已经烫了,但还是民初的前刘海,蓬蓬鬆鬆直罩到眉毛上。汤孤騖注视了一下,显然印象很深。那是他的时代。
  “哦,这是老太太,”他说。
  九莉觉得请他来不但是多餘的,地方也太逼仄,分明是个卧室,就这麼一问房,又不大。一张小圆桌上挤满了茶具,三人几乎促膝围坐,不大像样。楚娣却毫不介意,她能屈能伸,看得开。无债一身轻,有一次提起“那时候欠二婶的钱。”
  九莉笑道:“我知道。二婶告诉我的。”
  楚娣显然很感到意外,十分不快。那是她们两人之间的秘密。“也是为了表大爷的事筹钱,做股票,一时周转不过来,本来预备暂时挪一挪的,”她声音低了一低,“就蚀掉了,后来也都还了她了。我那时候还有三条弄堂没卖掉——也都抵押过不止一次。卖了就把二婶的钱还了她。”
  “哦。二婶到香港来的时候我也猜著是钱还了她。”
  楚娣默然了一会,又道:“你那时候听见了觉得怎麼样?”
  九莉笑道:“我不觉得什麼。”
  她不信。“怎麼会不觉得什麼?”
  “我想著三姑一定有个什麼理由。”
  楚娣顿了顿,显然不明白,难道蕊秋没告诉她是为了绪哥哥?
  九莉因又笑道:“也是因为从前晚上在洋台上乘凉,听三姑跟绪哥哥讲话,我非常喜欢听,觉得三个人在一起有种气氛非常好。”
  “哦?”楚娣似乎不大记得了,但是十分喜悦。默然片刻,又道:“就只有一次,二哥哥见了面不理我——还不是听见了绪哥哥的事——我很hurt。他刚到上海来的时候我非常帮他的忙。”
  她跟著九莉叫“二哥哥”,是她唯一赏识的一个堂姪,大学毕业后从天津带著少奶奶出来,在上海找了个小事做著,家里有钱,但是不靠家里。少奶奶是家里给娶的,耳朵有点聋。楚娣说过:“现在这些年青人正相反,家里的钱是要的,家里给娶的老婆可以不要。”
发表于 2009-6-7 21:43 | 显示全部楼层
九莉跟她弟弟到他们那里去过一次。九林常去,那封“家门之玷”的信就是写给二哥哥的。他们夫妇俩住著一层楼面,两间房相当大,冷冷清清摆著两件敝旧的傢俱。两人都是典型的北方人,二哥哥高个子,有红似白的长脸,玳瑁边眼镜,够得上做张恨水小说的男主角;二嫂也是长脸,矮而不娇小。她殷勤招待,有点慌乱。九莉已经留了个神,说话大声点,也不便太高声,还是需要他传话,他显然很窘,冷冷的,不大高兴的神气。九莉觉得他们很惨,没有小家庭例有的一种喜气。
  她看过《真善美》杂誌上连载的曾虚白的小说《鲁男子》,里面云凤与表姪恋爱,也不知是堂姪——只看见两段,没说清楚——有肉体关係。男的被族长捉到祠堂里去打板子,女的僱了顶轿子赶去挺身相救,主角鲁男子怕她会吃亏。虽然那是民初的事,宗法社会的影响至今也还在,再加上楚娣不像云凤与对方年龄相仿。九莉从来没问起绪哥哥的岁数,因为三姑对这一点一定敏感。但是他进大学很晚,毕业大概有二十六七岁了,也许还不止。他是那种乾薑瘪枣看不出年纪的人。
  二哥哥也甚至於联想到他自己——也是小辈,楚娣对他也非常热心帮忙。连帮忙都像是别有用心的了。他又有个有缺陷的太太。
  楚娣沉默了下来,九莉也想不出话来替她排遣,便打岔道:“表大妈后来到底知道不知道表大爷死了?”
  “他们没告诉她。”
  沉默了一会,楚娣又道:“表大妈跟表大爷的事,其实不能怪他。是她哥哥硬挟掗他的。他刚死了太太,她哥哥跟他在书房里连说了两天两夜。他们本来是老亲。表大妈那时候当然没这麼胖,都说她长得‘喜相’。他那时候就是个三姨奶奶。娶填房,别的姨奶奶都打发了,就带著三姨奶奶去上任,是在北京任上过门的。表大妈说她做新娘子时候,‘三姨奶奶磕头,我要还礼,两边搀亲的硬扳住了,不让弯腰噯!’”学著她悄悄说笑的口吻。“娘家早就嘱咐了跟来的人。
  “三姨奶奶到新房来陪大奶奶说话。北边那房子有两溜窗户,上头的一溜只能半开,用根红木棍子支著。天热,大奶奶叫开窗子,刚巧旁边没人,就叫三姨奶奶把窗户棍子拿来。三姨奶奶当时没说什麼,一出了新房,一路哭回去,说大奶奶把她当成佣人。大爷气得从此不进新房。陪房都说她们小姐脾气太好了,这时候刚过来就这样,将来这日子怎麼过?嗾使她闹,於是大闹了一场。也不知怎麼,说是新娘子力气大,把墙都推倒了。大概那衙门房子老,本来快塌了。”
  九莉在表大妈的照相簿上看见过一张三姨奶奶的照片,晚清装束,两端尖削的鹅蛋脸,异常妖艷苗条。
  “大爷一直不理她。后来还是三姨奶奶做贤人,劝著大爷对她好了点,他们出去看戏吃馆子也带她去。这是她一辈子的黄金时代。她哥哥到北京来,打电话去,电话装在三姨奶奶的院子里。叫大奶奶听电话,问‘东屋大奶奶还是西屋大奶奶?’她哥哥气得马上跑了去,打了大爷一个嘴巴子。
  
  
   “大爷就把她送回上海去了。以后回上海来也不在家里住。只有一次,他病了,住在小公馆里老太太不放心,搬回来养病,叫大奶奶服侍他。回来住了几个月,表大妈就想她能有个孩子就好了,后来对人说:‘素小姐就住在隔壁房里,她爸爸不好意思的。’怪到素姐姐身上,素姐姐都气死了。”
  素姐姐是前头太太生的。
  “绪哥哥是三姨奶奶的丫头生的,”楚娣说,“生了下来三姨奶奶就把她卖到外埠去了,不知道卖到哪里去了,孩子留下来自己带,所以绪哥哥恨她。
  “表大妈还跟她好得很。现在她还常来,来了就住在表大妈那里,头髮秃了,戴个薄片子假头髮壳子。头一秃大爷就不理她了。绪哥哥还对他爸爸哭.他叫她妈,还以为他是她生的。大爷对他说:‘你不要傻。你不是她养的。’他这才知道了。
  “她隔些时就到上海来一趟,从来见不到大爷。表大妈反正是,给她几声‘太太太太’一叫,就又跟她好得很,还说‘人家这时候倒霉了——’也不想想她从前跟大爷在外头说得她多难听:‘胖子要得很哩!’
  “来了就住在他们家亭子间里,绪哥哥都恨死了!表大妈就是这种地方叫人寒心.我们跟大爷打官司,她就吓死了,不知道有多为难,怕得罪了人,说:‘可惜了儿的,一门好亲戚。’”
  九莉诧异道:“她这麼说?”
  楚娣把头一摔。“可不是?她们这些人是这样说:‘有这麼一门好亲戚走走,’看得很重。表大爷出了事表大妈到亲戚家去挨家磕头,还怪绪哥哥不跟著去磕头告帮!!谁真帮了忙了?所以表大妈就是这样。”
  九莉回来了觉得上海毕竟与香港不同,简直不看见日本兵。都说“上海也还是那样。”
  她带回来的土布花红柳绿,也敢穿出去了,都做了旗袍与简化的西式衫裙,像把一幅名画穿在身上,森森然快乐非凡,不大管别人的反应。
  “现在没电影看了,”楚娣悵然笑著说。“我就喜欢那些喜剧,说话俏皮好玩。”
  尤其是罗莎琳.若素演的职业女性,跟她更接近些,九莉想。比比说:“这些人说话是真像这样的。”她也相信。是他们的文化传统,所以差不多都会说两句。高级的打情骂俏,与上海人所谓“吃豆腐”又有点不同,“吃豆腐”只吃疯疯傻傻的“十三点”女人的豆腐,带轻藐的成份。
  楚娣又笑道:“在办公室里跟焦利说话就好玩。”
  焦利跟她两个人一间房,是个混血儿,瘦长苍白,黑头髮。九莉看见过他,有点眼熟。九林如果顺理成章的长大成人,一切如愿,大概就是这样,自己开车,结婚很早,有职业,没有前途——杂种人在洋行里的地位与楚娣相等,又都不是科技人才,两人都已经升得碰了顶了,薪水就一个独身的女性来说,是高薪了。
  
  
  “那时候绪哥哥跟我不好,我常常在办公室很晚才回来,跟焦利调情。我也害怕,”她笑容未敛,末句突然声音一低,滞重起来,显然是说强姦。
  九莉也有点知道下了班的办公室的空寂,入夜的营业区大厦的荒凉。但是怎麼会想到这相当年青漂亮的同事会强姦她,未免有点使人骇笑与心酸。
  楚娣默然片刻,又道:“绪哥哥就是跟维嫂嫂好这一点,我实在生气。”
  九莉愕然轻声道:“跟维嫂嫂好?”竺家二房的维嫂嫂是个美人,维哥哥跟她倒也是一对,有好几个孩子了。她尖下频,一张“俏庞儿”,额上有个小花尖,颊上橙红的睏脂更衬出一双杏仁眼又黑又亮。只是太矮了些,一向是个洋火盒式身材。惯常仿照南美歌星卡门麦软妲头顶上戴一朵粉荷色大绢花,更容光照人。九莉小时候喜欢他们家的纯姐姐蕴姐姐,其实长得都不及她,但是不喜欢她,也许因为她一口常熟官话特别刺耳,称婆婆为“娘”,念去声,听著觉得这人假。
  绪哥哥看他不出,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九莉十分反感,觉得他太对不起三姑了。也是楚娣给了他自信心,所以有这胆子偷香窃玉,左右逢源起来。竺家这几房的子弟都照流行的风气晚婚,只有维哥哥一个人娶了亲,也是因为他不老实,一二十岁的人就玩舞女,只好早点给他娶少奶奶,而且要娶个漂亮的,好让他收心。到内地物色了一个江南佳丽,也是他们亲戚,家里既守旧又没钱,应当会过日子。竺家自己到了丝字辈,钱也已经给上一代用得差不多了,尤其他们二房人多,更拮据,但是他婚后也不短出去玩。维嫂嫂要报復,其实绪哥哥是最合逻辑的人选,嫡堂小叔,接近的机会多.又貌不惊人,不会引人注意,而且相处的年数多了,知道他谨慎,守口如瓶绝对可靠。处在她的地位,当然安全第一。在他这方面,想必早就羡慕她了。他又不像维哥哥大少爷脾气,她也许有眾人国士之感。
  九莉这时候回想起来,绪哥哥提起“嫂嫂”的时候,这两个字也特别轻柔,像他口中的爸爸一样。当然是向楚娣说的,奇怪的是声调里毫无心虚的犯罪感。是那时候还没真怎麼样,还是楚娣那时候还不知道?还是知道了他也仍旧坦然?
  他想必也是借此摆脱楚娣。维嫂嫂显然也知道楚娣的事,她叫起“表姑”来声音格外难听,十分敌意。
  “绪哥哥临走,我跟他讲开了,还是感情很好的朋友。不讲开,心里总是不好受。”
  九莉虽然不平,也明白她是因为他们的事后来变丑恶了,她要它有始有终,还是个美好的东西,不然在回忆里受不了。
  楚娣又笑道:“他现在结婚了,也是他们家的老亲,一个三小姐。”她也是三小姐,彷彿觉得这数目的巧合有命运性。“娇小玲瓏,是个娇小姐,惯得不得了,处处要他照应她。现在他在天津做事.跟著丈母娘过,丈母娘也把他惯得不得了。”
  沉默了一会,楚娣又低声道:“他喜欢你,”似乎不经意的随口说了声。
  九莉诧异到极点。喜欢她什麼?除非是羡慕她高?还是由於一种同情,因为他们都是在父母的阴影的笼罩下长大的?从来没谁喜欢过她,她当然想知道他是什麼时候说的,怎麼会说的,但是三姑说这话一定也已经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她不能再问了,惟有诧笑。
发表于 2009-6-7 21:44 | 显示全部楼层
“你太太呢?”
  他有没有略顿一顿?“我可以离婚。”
  那该要多少钱?
  “我现在不想结婚。过几年我会去找你。”她不便说等战后,他逃亡到边远的小城的时候,她会干山万水的找了去,在昏黄的油灯影里重逢。
  他微笑著没作声。
  讲起在看守所里托看守替他买杂誌,看她新写的东西,他笑道:“我对看守宣传,所以这看守也对我很好。”又道:“你这名字脂粉气很重,也不像笔名,我想著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化名。如果是男人,也要去找他,所有能发生的关係都要发生。”
  临走的时候他把她拦在门边,一隻手臂撑在门上,孜孜的微笑著久久望著她。他正面比较横宽,有点女人气,而且是个市井的泼辣的女人。她不去看他,水远山遥的微笑望到几千里外,也许还是那边城灯下。
  他终於只说了声“你眉毛很高。”
  他走后,她带笑告诉楚娣:“邵之雍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说他可以离婚。”那麼许多鐘点单独相对,实在需要有个交代。她不喜欢告诉人,除非有必要,对比比就什麼也没说。从前跟比比几乎无话不谈,在香港也还给楚娣写过长信。但是自从写东西,觉得无论说什麼都有人懂,即使不懂,她也有一种信心,总会有人懂。曾经沧海难为水,更嫌自己说话言不达意,什麼都不愿告诉人了.每次破例,也从来得不到满足与安慰,过后总是懊悔。
  当下楚娣听了笑道:“我一直想知道人家求婚怎麼说。有一次绪哥哥说:‘你怎麼没结婚?’那时候躺在床上.我没听清楚,以为他说‘你怎麼不跟我结婚?’我说‘你没跟我说。’”转述的几句对白全用英文,声口轻快,仿彿是好莱坞喜剧的俏皮话,但是下一句显然是自觉的反高潮:“他说‘不是,我是说你怎麼没结婚。”
  九莉替他们俩窘死了,但是三姑似乎并不怎麼介意,绪哥哥也被他硬挺过去了。
  轻鬆过了,楚娣又道:“当然你知道,在婚姻上你跟他情形不同。”
  “我知道。”
  次日之雍没来。一两个星期后,楚娣怱道:“邵之雍好些天没来了。”
  九莉笑道:“噯。”
  马路上两行洋梧桐刚抽出叶子来,每一棵高擎著一只嫩绿点子的碗。春寒,冷得有些湿腻。她在路上走,心情非常轻快。一件事圆满结束了——她希望,也有点怅惘。
  
  
  五

  正以为“其患遂绝”,他又来了。她也没问怎麼这些天没来。后来他有一次说:“那时候我想著真是不行也只好算了,”她彷彿有点诧异似的微笑。
  又一次他说:“我想著你如果真是愚蠢的话,那也就是不行了。”
  在这以前他说过不止一次:“我看你很难。”是说她很难找到喜欢她的人。
  九莉笑道:“我知道。”但是事实是她要他走。
  在香港她有一次向比比说:“我怕未来。”
  没说怕什麼.但是比比也知道,有点悲哀的微笑著说:“人生总得要去过的。”
  之雍笑道:“我总是忍不住要对别人讲起你。那天问徐衡:‘你觉得盛小姐美不美?’”
  是她在向璟家里见过的一个画家.“他说‘风度很好。’我很生气。”
  她也只微笑。对海的探海灯搜索到她,蓝色的光把她塑在临时的神龛里。
  他送了她几本日本版画,坐在她旁边一块看画册,看完了又拉著她的手看。
  她忽然注意到她孔雀蓝喇叭袖里的手腕十分瘦削.见他也在看,不禁自卫的说:“其实我平常不是这麼瘦。”
  他略怔了怔,方道:“是为了我吗?”
  她红了脸低下头去,立刻想起旧小说里那句滥调:“怎么样也是抬不起头来,有千斤重。”也是抬不起头来,是真的还是在演戏?
  他注视了她一会之后吻她。两隻孔雀蓝袍袖软弱的溜上他肩膀.围在他颈项上。
  “你彷彿很有经验。”
  九莉笑道:“电影上看来的。”
  这次与此后他都是像电影上一样只吻嘴唇。
  他揽著她坐在他膝盖上,脸贴著脸,他的眼睛在她面颊旁边亮晶晶的像个钻石耳坠子。
  “你的眼睛真好看。”
  “‘三角眼。’”
  不知道什麼人这样说他。她想是他的同学或是当教员的时候的同事。
  寂静中听见别处无线电里的流行歌。在这时候听见那些郎呀妹的曲调,两人都笑了起来。高楼上是没有的,是下面街上的人家。但是连歌词的套语都有意味起来。偶而有两句清晰的。
  “噯,这流行歌也很好。”他也在听。
  大都听不清楚,她听著都像小时候二婶三姑常弹唱的一支英文歌:
  “泛舟顺流而下
  金色的梦之河,
  唱著个
  恋歌。”
  
  
  她觉得过了童年就没有这样平安过。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暸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这一段时间与生命里无论什麼别的事都不一样,因此与任何别的事都不相干。她不过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梦的河上划船,随时可以上岸。
  他望著她.“明明美嚜,怎麼说不美?”又道:“你就是笑不好。现在好了。”
  不过笑得自然了点,她想。
  他三十九岁。“一般到了这年纪都有一种惰性了的,”他笑著说。
  听他的口气他也畏难。但是当然他是说他不像别人,有重新来过的决心。她也有点知道没有这天长地久的感觉,她那金色的永生也不是那样。
  他算鲁迅与许广平年龄的差别,“他们只在一起九年。好像太少了点。”
  又道:“不过许广平是他的学生,鲁迅对她也还是当作一个值得爱护的青年。”他永远在分析他们的关係。又讲起汪精卫与陈璧君,他们还是国民党同志的时候,陈璧君有天晚上有事找他,在他房子外面淋著雨站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开门请她进去。
  陈璧君的照片她看见过,矮胖,戴眼镜,很丑。汪精卫她知道是美男子。
  “我们这是对半,无所谓追求。”见她笑著没说什麼,又道:“大概我走了六步,你走了四步,”讨价还价似的,她更笑了。
  又有一次他又说:“太大胆了一般的男人会害怕的。”
  “我是因为我不过是对你表示一点心意。我们根本没有前途,不到哪里去。”但是她当时从来想不出话说。而且即使她会分辩,这话也彷彿说得不是时候。以后他自然知道——不久以后。还能有多少时候?
  她用指尖沿著他的眼睛鼻子嘴勾划著,仍旧是遥坐的时候的半侧面,目光下视,凝注的微笑,却有一丝凄然。
  “我总是高兴得像狂喜一样,你倒像有点悲哀,”她说。
  他笑道:“我是像个孩子哭了半天要苹菓,苹菓拿到手里还在抽噎。”
  她知道他是说他一直想遇见像她这样的人。
  “你像六朝的佛像。”她说。
  “噯,我也喜欢那种腰身细的佛像,不知道从什麼时候起,就都是大肚子弥勒佛了。”
  那些石佛都是北朝的。他说过他祖先是羌人。
  “秀男说她没看见我这样过。”
  秀男是他姪女。“我这姪女一直跟著我,替我管家,对我非常好。看我生活不安定,她为了帮我维持家用,决定嫁给一个姓闻的木材商人,也是我们同乡,人很好。”
发表于 2009-6-7 21:4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素月缁衣 于 2009-6-7 21:46 编辑

九莉到他上海的住宅去看过他一次,见到秀男,俏丽白净的方圆脸,微鬈的长头髮披在背上,穿著件二蓝布罩袍,看上去至多二十几岁。那位闻先生刚巧也在,有点窘似的偏著身子鞠了一躬,穿著西装,三十几岁,脸上有点麻麻癩癩的,实在配不上她。
  “她爱她叔叔,”九莉心里想。
  他讲他给一个朋友信上说:“‘我跟盛九莉小姐,恋爱了。’”顿了顿,末了有点抗声说。
  她没说什麼,心里却十分高兴。她也恨不得要人知道。而且,这是宣传。
  她的腿倒不瘦,袜子上端露出的一块更白腻。
  他抚摸著这块腿。“这样好的人,可以让我这样亲近。”
  微风中棕櫚叶的手指。沙滩上的潮水,一道蜿蜒的白线往上爬,又往后退,几乎是静止的。她要它永远继续下去,让她在这金色的永生里再沉浸一会。
  有一天又是这样坐在他身上,忽然有什麼东西在座下鞭打她。她无法相信——狮子老虎掸苍蝇的尾巴.包著绒布的警棍。看过的两本淫书上也没有,而且一时也联繫不起来。应当立刻笑著跳起来,不予理会。但是还没想到这一著,已经不打了。她也没马上从他膝盖上溜下来,那太明显。
  那天后来她告诉他:“向璟写了封信给我,骂你,叫我当心你,”她笑著说。
  之雍略顿了顿,方道:“向璟这人还不错,他对我也很了解,说我这样手无寸金的人,还能有点作为,不容易.他说他不行了。”
  他不相信她!她简直不能相信。她有什麼动机,会对他说向璟的坏话?还是表示有人关心她,抬高自己的身份?她根本没想通,但是也模糊的意识到之雍迷信他自己影响人的能力,不相信谁会背叛他。他对他的朋友都是佔有性的,一个也不肯放弃。
  信就在书桌抽屉里,先讚美了她那篇“小杰作”,然后叫她当心“这社会上有吃人的魔鬼。”当然没指名说他,但是文姬也已经在说“现在外面都说你跟邵之雍非常接近。”
  她没拿给他看,她最怕使人觉得窘,何况是他,儘管她这是过虑。也许她也是不愿正视他在这一点上有点疯狂。
  结果她找楚娣帮她写,回了向璟一封客气而不著边际的信。
  之雍回南京去了,来信说他照常看朋友,下棋,在清凉山上散步,但是“一切都不对了。……生命在你手里像一条迸跳的鱼,你又想抓住牠又嫌腥气。”
  她不怎麼喜欢这比喻,也许朦朧的联想到那隻赶苍蝇的老虎尾巴。
  但是他这封长信写得很得体,她拿给楚娣看,免得以为他们有什麼。
  楚娣笑道:“你也该有封情书了。”

  “我真喜欢红绿灯,”过街的时候她向比比说。
  “带回去插在头髮上吧,”比比说。
  之雍再来上海,她向他说“我喜欢上海。有时候马路边上乾净得随时可以坐下来.”
  ――――
  
  之雍笑道:“唔。其实不是这样的。”
  为什麼不是?他说“有些高房子给人一种威胁,”不也是同样的主观?
  “你倒是不给人自卑感,”他有次说.
  他撳铃她去开门,他笑道:“我每次来总觉得门里有个人。”听他的语气彷彿有个女体附在门背后,连门都软化了。她不大喜欢这样想。
  “你们这里佈置得非常好,”他说。“我去过好些讲究的地方,都不及这里。”
  她笑道:“这都是我母亲跟三姑,跟我不相干。”
  他稍稍吃了一惊道:“你喜欢什麼样的呢?”
  深紫的洞窟,她想。任何浓烈的顏色她都喜欢,但是没看见过有深紫的墙,除非是个舞厅。要个没有回忆的顏色,回忆总有点悲哀。
  她只带笑轻声说了声“跟别的地方都两样。”
  他有点担心似的,没问下去。
  她觉得了,也有点轻微的反感,下意识的想著“已经预备找房子了?”
  他说他还是最怀念他第一个妻子,死在乡下的。他们是旧式婚姻,只相过一次亲。
  “我不喜欢恋爱,我喜欢结婚。”“我要跟你确定,”他把脸埋在她肩上说。
  她不懂,不离婚怎麼结婚?她不想跟他提离婚的事,而且没有钱根本办不到。同时他这话也有点刺耳,也许她也有点戚觉到他所谓结婚是另一回事。
  说过两遍她毫无反应,有一天之雍便道:“我们的事,听其自然好不好?”
  “噯。”她有把握随时可以停止。这次他走了不会再来了。
  他们在沙发上拥抱著,门框上站著一隻木彫的鸟。对掩著的黄褐色双扉与墙平齐,上面又没有门楣之类,怎麼有空地可以站一隻尺来高的鸟?但是她背对著门也知道它是立体的,不是平面的画在墙上的。彫刻得非常原始,也没加油漆,是远祖祀奉的偶像?它在看著她。她随时可以站起来走开。
  十几年后她在纽约,那天破例下午洗澡。在等打胎的来,先洗个澡,正如有些西方主妇在女佣来上工之前先忙著打扫一番。
  急死了,都已经四个月了。她在小说上看见说三个月已经不能打了,危险。好容易找到的这人倒居然肯。
  怀孕期间乳房较饱满,在浴缸里一躺下来也还是平了下来。就像已经是个苍白失血的女尸,在水中载沉载浮。
  女人总是要把命拼上去的。
  她穿上黑套头背心,淡茶褐色斜纹布窄脚袴。汝狄只喜欢她穿长袴子与乡居的衣裙。已经扣不上,钮扣挪过了,但是比比说看不出来。
  “生个小盛也好,”起初汝狄说,也有点迟疑。
  
发表于 2009-6-7 21:46 | 显示全部楼层
 九莉笑道:“我不要。在最好的情形下也不想要——又有钱,又有可靠的人带。”
  门铃响,她去开门。夏季分租的公寓,主人出门度假去了,地方相当大。一个矮墩墩平头整脸三十来岁的男子,苍白,深褐色头髮,穿戴得十分齐整,提著个公事皮包,像个保险掮客,一路进来一副戒备的神气。
  “这里没人,”她说。那是他的条件之一。汝狄避出去了。
  她领他进卧室,在床上检验。他脱下上衣,穿著短袖衬衫,取出许多器皿洗手消毒。
  原来是用药线。《歇浦潮》里也是“老娘的药线”。身死异域,而死在民初上海收生婆的药线上,时空远近的交叠太滑稽突梯了。
  “万一打不下来怎麼办?”她著急的问。
  “你寧愿我割切你?”他说。
  她不作声。一向只听见说“刮子宫”,总以为是极小的手术。听他说得像大切八块一样,也觉得是恫吓,但是这些事她实在模糊。
  他临走她又说:“我就是怕打不下来,不上不下卡在那里。四个月了。”
  “不会的。”但是显然也在心里忖度了一下。“反正你不放心可以打电话。”
  他给了个电话号码,事后有什麼问题可以跟一个玛霞通电话,她在一家最大的百货公司做事。九莉想著玛霞不见得是真名字,也不见得是在家里等电话。
  他走了。
  没一会,汝狄回来了,去开碗橱把一隻劈柴斧放还原处。这裹有个壁炉,冬天有暖气,生火纯为情调。
  “我没出去,”他说,“就在楼梯口,听见电梯上来,看见他进去。刚才我去看看他们这里有些什麼,看见这把斧头,就拿著,想著你要是有个什麼,我杀了这狗娘养的。”
  这话她听了也不觉得奇怪。凭他的身胚,也有可信性。本来他也许与她十几岁影迷时代有关,也在好莱坞混过好些年。
  “我一直便宜,”他说。
  也积不下钱来。打扑克谈笑间买下的房子,又莫名其妙的卖了。他自己嗤笑道:“可笑的是都说‘汝狄在钱上好’”——剧情会议上总是推他写钱的事。
  “我是个懦夫,”他说。他们离西部片的时代背景不太远,有时候会动不动对打。
  “We have the damnedest thing for each other (我们这麼好也真是怪事),”他有点纳罕也有点不好意思的笑著说。
  她也不相见恨晚。他老了,但是早几年未见得会喜欢她,更不会长久。
  “我向来是hit and run(闯了车祸就跑了》,”他说。
  她可以感觉到腿上拖著根线头,像炸弹的导线一样。几个鐘头后还没发作,给玛霞打了个电话,这女店员听上去是个三十来岁胖胖的犹太裔女人,显然就管安慰,“握著她的手。”她也没再打去。
  
  
  晚饭他到对过烤鸡店买了一隻,她正肚子疼得翻江搅海,还让她吃,自己吃得津津有味。
  她不免有点反感,但是难道要他握著她的手?
  夜间她在浴室灯下看见抽水马桶里的男胎.在她惊恐的眼睛里足有十吋长,毕直的欹立在白磁壁上与水中,肌肉上抹上一层淡淡的血水,成为新刨的木头的淡橙色。凹处凝聚的鲜血勾划出它的轮廓来,线条分明,一双环眼大得不合比例,双睛突出,抿著翅膀,是从前站在门头上的木彫的鸟。
  恐怖到极点的一剎那间,她扳动机钮。以为冲不下去,竟在波涛汹涌中消失了。
  比比问起经过,道:“到底打下来什麼没有?”告诉她还不信,总疑心不过是想像,白花了四百美元。
  “我们这真是睁著眼睛走进去的,从来没有疯狂,”之雍说。
  也许他也觉得门头上有个什麼东西在监视著他们。
  “明天有点事,不来了,”他说。
  她乘著週末去看比比。比比转学到她妹妹的大学里,姐妹俩都人缘非常好,但是上海对印度人的歧视比香港深,因为没有英帝国的一层关係在里面。本地的印度人大都是异教,不通婚.同教的也寧可回家乡娶媳妇,嫌此地的女孩子学坏了,不够守旧。英美人又都进了集中营。她们家客室里掛著两个回教君主的大照片,伊朗国王为了子嗣问题与埃及的御妹离婚后,又添上伊朗国王的相片,似乎视为择婿的对象。比比有一次向九莉解释.照他们的标準,法鲁克王不算胖——当然那时候也还没有后来那麼胖。
  法鲁克后来娶的一个纳丽曼王后也是平民,开罗一个店主的女儿,但是究竟近水楼台,不像战时上海那麼隔绝。九莉心里觉得奇怪,但是回教的世界本来是神秘的。他们家后门口小天井里拴著一隻山羊,预备节日自己屠宰,割断咽喉。牠有小马大,污暗潮湿的鬈毛像青种羊,伸著头去吃厨房窗口菜篮里的菜。
  这天刚巧无处可去,没电影看实在是桩苦事。九莉忽然想起来,那画家徐衡曾经把住址写给她,叫她随时去看他的画,问比比有没有兴趣,便一同到徐家去看画。
  徐家住得不远,是弄堂房子,从厨房后门进去,宽大阴暗的客室里有十几幅没配画框的油画掛在墙上,搁在地下倚著墙。徐衡领著她们走了一圈,唯唯诺诺的很拘谨。也不过三十几岁的人,家常却穿著一套古旧的墨绿西装,彷彿还是从前有种唯美派才有的,泛了色的地方更碧绿。
  之雍忽然走了进来。九莉知道他跟徐衡很熟,却再也没想到他刚巧也在这里.他有一次在她家里遇见过比比,大家点头招呼,房间里光线暗,她也是偶然才瞥见他满面笑容,却带著窘意。比比的中文够不上谈画,只能说英文。九莉以为窘是因为言语不通,怕他与徐衡有自卑感,义不容辞的奋身投入缺口,说个不停。尤其因为并不喜欢徐的画,更不好意思看了就走,巡视了两遍,他又从内室搬出两张来,大概他们只住底层两问。欣赏过了方才告辞,主人与之雍送了她们出来.通往厨房的小穿堂里有一桌麻将,进出都没来得及细看,彷彿都是女太太们。
发表于 2009-6-7 21:47 | 显示全部楼层
次日之雍来了,方才知道他太太在那里打牌。
  “偏你话那麼多,嘰哩喳啦说个不完,”他笑著说。
  她只笑著叫“真糟糕。”回想起来,才记得迎面坐著的一个女人满面怒容。匆匆走过,只看见彷彿个子很高,年纪不大。
  “她说:‘我难道比不上她吗?’”
  他说过“我太太倒是都说漂亮的。”九莉看见过她一张户外拍的小照片,的确照任何标準都是个美人,较近长方脸,颀长有曲线,看上去气性很大,在这里,站在一棵芭蕉前面,也沉著脸,剔起一双画成拋物线的眉毛。她是秦淮河的歌女。他对自己说:“这次要娶个漂亮的。”她嫁他的时候才十五岁,但是在一起几个月之后有了感情才有肉体关係的。
  他讲起出狱的时候,“这次我出来之后,更爱她了,她倒——噯,对我冷淡起来了。”他笑道:“像要跟我讲条件似的呕!我很不高兴。”
  昨天当场打了他一个嘴巴子,当然他没提,只说:“换了别人,给她这麼一闹只有更接近,我们还是一样。”
  九莉偏拣昨天去穿件民初枣红大围巾缝成的长背心,下襬垂著原有的绒线排总繐,罩在孔雀蓝棉袍上,触目异常。他显然对她的印象很坏,而且给他丢了脸。她不禁憮然。本来他们早该结束了。但是当然也不能给他太太一闹就散场.太可笑。九莉对她完全坦然,没什麼对不起她。并没有拿了她什麼,因为他们的关係不同。
  他还是坐到很晚才走。次日再来,她端了茶来,坐在他的沙发椅旁边地毯上。
  他有点诧异的说:“你其实很温柔。像日本女人。大概本来是烟视媚行的,都给昇华昇掉了。”
  她总是像听惯了諛词一样的笑笑。
  “昨天我走的时候,这里那个看门的嫌晚了,还要拿钥匙替我开门,嘴里骂著脏话。我生了气,打了他。”他仰著头吸了口香烟,眼睛里有轻蔑的神气。“喝,打得不轻呃,一跤跌得老远。那麼大个子,不中用,我是因为练太极拳。其实我常给他们钱的,尤其是那开电梯的。”
  公寓的两个门警都是山东大汉,不知道从什麼杂牌军队里退伍下来的,黄卡其布制服,夏天是英国式短袴,躺在一张籐躺椅上拦著路,突出两隻黄色膝盖。
  开电梯的告诉楚娣:“那位先生个子不大,力气倒大,把看门的打得脸上青了一块,这两天不好意思来上班。”
  也不知怎麼,自从之雍打了那门警,九莉觉得对他不同了,这才没有假想的成份了。
  “我爱上了那邵先生,他要想法子离婚,”她竟告诉比比,拣她们一隻手弔在头上公共汽车的皮圈上的时候轻快的说,不给她机会发作。
  
  
  比比也继续微笑,不过是她那种露出三分恐惧的笑容。后来才气愤的说:“第一个突破你的防御的人,你一点女性本能的手腕也没有!”随又笑道:“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给你省多少事。”
  在九莉那里遇见之雍,她当然还是有说有笑的满敷衍。他觉得她非常嫵媚。
  “九莉的头髮梢上分开的,可以撕成两根,”他忽然告诉她。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他在炫示他们的亲暱。比比显然觉得这话太不绅士派,脸色变了,但是随即岔了开去。那天他与比比一同走的。
  有一天讲起她要钱出了名,对稿费斤斤较量,九莉告诉他“我总想多赚点钱,我欠我母亲的债一定要还的。”她从前也提起过她母亲为她花了许多钱又抱怨。不过这次话一出口就奇窘,因为他太太是歌女,当然他曾经出钱替她“还债”。他听著一定耳熟,像社会小说上的“条斧开出来了。”但是此一时彼一时,明知他现在没钱,她告诉他不过是因为她对钱的态度需要解释。
  连之雍都有点变色,但是随即微笑应了声“唔。”
  他又回南京去了。初夏再来上海的时候,拎著个箱子到她这里来,她以为是从车站直接来的。大概信上不便说,他来了才告诉她他要到华中去办报,然后笑著把那隻廉价的中号布纹合板手提箱拖了过来,放平了打开箱盖,一箱子钞票。她知道一定来自他办报的经费,也不看,一笑便关了箱盖,拖开立在室隅。
  连换几个币制,加上通货膨胀,她对币值完全没数,但是也知道儘管通货膨胀,这是一大笔钱。
  她把箱子拎去给楚娣看,笑道:“邵之雍拿来给我还二婶的钱。”其实他并没有这样说。但是她这时候也没想到。
  楚娣笑道:“他倒是会弄钱。”
  九莉这才觉得有了藉口,不用感到窘了,也可以留他吃饭了。但是第二天晚上他在她们家吃了便饭之后,她实在觉得不好意思,打了个手巾把子来,刚递了给他,已经一侧身走了,半回过头来一笑。
  他望著她有点神往。但是她再回到客室的时候,之雍笑道:“这毛巾这麼乾这麼烫,怎麼擦脸?”
  专供饭后用的小方块毛巾,本来摺成三角形像两块三明治似的放在碟子上,冷而湿。她猜著他习惯了热手巾把子,要热才舒服,毛孔开放,所以拿去另绞了来。她用楚娣的浴室,在过道另一端,老远的拿来,毛巾又小,一定凉了,所以把热水龙头开得特别烫,又绞得特别紧,手都烫疼了。
  “我再去绞一把来。”
  她再回来,他说:“到洋台上去好不好?”
发表于 2009-6-7 21:4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洋台不小,但是方方正正的,又什麼傢俱都没有,粗重的阔条水泥阑千筑得很高,整个几何式。灯火管制的城市没什麼夜景,黑暗的洋台上就是头上一片天,空洞的紫黝黝微带铁銹气的天上,高悬著大半个白月亮,裹著一团清光。
  “‘明明如月,何时可擷?’在这里了!”他作势一把捉住她,两人都笑了。他忘了手指上夹著香烟,发现他烫了她的手臂一下,轻声笑著叫了声噯哟。
  他吻她,她像蜡烛上的火苗,一阵风吹著往后一飘,倒折过去。但是那热风也是烛燄,热烘烘的贴上来。
  “是真的吗?”她说。
  “是真的,两个人都是真的。”
  他又差不多天天来。这一天下午秀男来找他,九莉招呼过了马上走开了,让他们说话。等她泡了茶来,秀男没吃就走了。他们在最高的这层楼上站在洋台上看她出来,她在街上还又别过身来微笑挥手。
  “她说‘你们像在天上,’”次日他告诉九莉。
  “因为她爱他,”九莉心里想,有点凄然。
  浴佛节庙会,附近几条街都摆满了摊子,连高楼上都听得见嗡嗡的人声,也更有一种初夏的气息.九莉下去买了两张平金綉花鞋面,但是这里没什麼东西有泥土气,不像香港的土布。
  “你的衣服都像乡下小孩子,”他说。
  依偎著,她又想念他遥坐的半侧面,忽道:“我好像只喜欢你某一个角度。”
  之雍脸色动了一动,因为她的确有时候忽然意兴阑珊起来。但是他眼睛里随即有轻蔑的神气,俯身撳灭了香烟,微笑道:“你十分爱我,我也十分知道,”别过头来吻她,像山的阴影,黑下来的天,直罩下来,额前垂著一绺子头髮。
  他讲几句话又心不在焉的别过头来吻她一下,像隻小兽在溪边顾盼著,时而低下头去啜口水。
  砖红的窗帘被风吸在金色横条铁栅上,一棱一棱,是个扯满了的红帆。壁上一面大圆镜子像个月洞门。夕阳在镜子上照出两小条五彩的虹影。他们静静的望著它,几乎有点恐惧.
  他笑道:“没有人像这样一天到晚在一起的。”
  又道:“‘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
  “能这样抱著睡一晚上就好了,光是抱著,”他说。
  又道:“乡下有一种麂.是一种很大的鹿,头小。有一天被我捉到一隻,力气很大,差点给牠跑了。累极了,抱著牠睡著了,醒了牠已经跑了。”
  虹影消失了。他们并排躺在沙发上,他在黄昏中久久望著她的眼睛。“忽然觉得你很像一个聊斋里的狐女。”
  他告诉她他第一个妻子是因为想念他,被一个狐狸精迷上了,自以为天天梦见他,所以得了癆病死的。
  
  
  他真相信有狐狸精!九莉突然觉得整个的中原隔在他们之间,远得使她心悸。
  木彫的鸟仍旧站在门头上。
  他回南京去了。
  她写信给他说:“我真高兴有你太太在那里。”
  她想起比比说的,跟女朋友出去之后需要去找妓女的话。并不是她侮辱人,反正他们现在仍旧是夫妇。她知道之雍,没有极大的一笔赡养费,他也决不肯让绯雯走的。
  她不觉得他有什麼对不起绯雯。那麼美,又刚过二十岁,还怕没有出路?
  她不妒忌过去的人,或是将要成为过去的。
  在同一封信里她又说:“我还是担心我们将来怎麼办。”
  他回信说:“……至於我们的婚姻,的确是麻烦。但是不愉快的事都让我来承担好了。昨天夜里她起来到餐室里开了橱倒酒喝。我去抢了下来,她忽然怪笑起来,又说:‘我的父亲哪!’”
  九莉看了也悚然,从来没去问那句话的意义。想必总是从十五岁起,他在她心目中代替了她的亡父,所以现在要向父亲诉说。
  “现在都知道盛九莉是邵之雍的人了,”他信上说。
  九林想必也听见了点风声,来了一趟,诧异得眼睛睁得又圆又大。但是看她们这里一切照常,也看下出汁麼来。
  他自从那年五爸爸去说项,结果送他进了一家大学附中,读了两年升入大学,念了两年不想念下去,想找事。没有兴趣九莉也不赞成念下去,但是也无法帮他找事,更不愿意向之雍开口。
  “一个人要靠人帮总不行,”楚娣当著他说。
  九莉对这话有点轻微的反感,因为她弟弟天生是个混饭吃的人,至少开始的时候没人拉他一把怎麼行?
  他小时候有一次病重,是楚娣连日熬夜,隔两个鐘头数几滴药水给他吃。九莉也是听她自己说的。但是她这些年来硬起心肠自卫惯了,不然就都靠上来了。
  九莉给之雍信上说,她梦见告诉她的老女佣关於他,同时看见他在大太阳里微笑的脸,不知道为什麼是深红色的脸,刻满了约有一寸见方的卐字浮彫,有两三分深,阴影明晰。她觉得奇怪,怎麼一直没注意到,用指尖轻轻的抚摸著,想著不知道是不是还有点疼。
  他信上说不知道为什麼刻著卐字。其实她有点知道是充军刺字,卐字代表轴心国。
  她写了首诗:
  “他的过去里没有我,
  寂寂的流年,
  深深的庭院,
  空房里晒著太阳,
  已经是古代的太阳了。
  我要一直跑进去,
  大喊‘我在这儿,
  我在这儿呀!’”
  他没说,但是显然不喜欢。他的过去有声有色,不是那麼空虚,在等著她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中文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烟台前线 ( 冀ICP备13012704号-1 )业务客服客服001 客服002

GMT+8, 2025-7-15 22:06 , Processed in 0.061039 second(s), 13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5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