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字在野︱山人

百度金

万物本无法度，更况乎艺术。然而艺术之法度，千百年来陈习尤冽，更以文字为甚一一湮及书法，苏柳颜草，不入帖何谈出帖创书风?关涉文学，小说散文诗歌，不入文体焉能入殿堂出正果?人类，似乎天生就应生在陶范格子里，十世百代，轮回循环，难得超生。仓颉造字，早知能出这些夭蛾子，早无造字之趣了。

文字运化的真妙，在于奔放与野逸，应其应如交配期之昆虫，四处野游，无惧天敌，万分果敢。文字若能富具如此在野之态，那些大量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可能，即可自由舒展地在文字中隐没与虚无，而因字自然生形的书体美感，亦能因字而生惊喜意外的书风变幻与流转。

安住精进，恒不放逸，乃我执的体征。此乃人类本能之根性，难戒难除。即便禅门二祖慧可那样的定力亦概莫能外，二祖为修除色执之心，故意处居青楼当差，习见大淫大欲希望视同如常，而客命其烧水，其将壶置于腹上，其内心欲火却致水顷刻便沸，可见人类肉身执心之重。  

然近观有一新象，诚为可喜可贺，冯唐，陈丹青之流居然亦搞起了书法特展，字故意不入法度，却曼妙生姿，意兴盎然，去了刻意的我执，反显出万分的真诚与可爱来。更想及前几日读倪萍的《姥姥语录》，姥姥的话致纯致简，平实中却现铄金，令我感佩，感觉老人以凡心入圣，实乃人间罗汉，其间共鸣的言语，竟常促我眼晕一热，凡间大爱方有大彻悟，我真信这话。

丹青兄习字時，认为世间尤物而最性感者，当属魏晋人手迹。木心也常说：＂字都给魏晋人写了，今人再弄，是绝望的。＂若何?当然是谓魏晋文人知道如何让文字安处，更能超脱于法度之外，所现字象，定是野逸横生，满纸现云烟了。

故而，魏晋风度的自度自宕当是其文其字其思独步天下之主因，而那些竹林贤士们亦是真诚的自竭了自己的内心，才换来如此出色的表达，这也是个中的真秘籍。

要讲最高明的文化自谦，我看目前国内真无一人可超越丹青兄，他不直言其对书法的法外之悟，都得体而鬼猜的谈得谦刻:但我有一种宽解而乖张的自慰自欺之道，就是拿了油画工具，㝍生名帖，画完后远看，只当那是我写的。悟字的好方略!我感觉如此以字入画，以画出帖，谁又不能说是另外一种书法参悟捷径呢?丹青近年因为热心的书家和友人鼓励怂恿其汇报心得，方才挂展，丹青还是太小心了，这点还是真不如冯唐无谓而无畏的大方，干脆刻意与日本摄影家荒木经惟共办书展，看似离经叛道，实则山堂夜坐，闲听松涛得开了文字艺术的风气之先，让文气无意流布贯通自横，此即人生大写意了，敢于示众，只为酷爱，不为包涵，只求得幸遇见，有此等端正清明的文字态，乞请各路方家的，哪里会是评批与纷争呢?

佛，非神也，但他作为凡间的觉者， 却能因彻悟而永远不争，因他心知，万叶婆娑灵动，美且了达，而若生一念即一叶，必生争，必障目。 艺术与文化，可以超越时空，而相悟相通，依托的便是混沌模糊的万叶沙沙，而绝非执追精妙的一叶一果。此也即为何一流字悟者，常诗兴大发，却无从下笔之故。

 

直心即道场。 姑且不论，禅宗是否为胡适眼中聪明中国人编织的美丽谎言，仅从时维序属，花成结果就足够动人的。少有人走的路，必有少有人至的悟。  惟观富具大思维方能有器中大器之象，正如中国虽有哲学与哲学家，却少有几人能进入思维领域，在思维方式方法上做出探索与贡献，主因在于，既无学以致用，又将学问用得失当失偏了。思想，自在无为，方可顺其天性，方能天生天长，习得正果。这又让我想起张爱玲离开大陆的直接起因:  1950年，在上海文化局长夏衍力保下，张爱玲参加了上海第一次文学艺术界代表大会。进入会场后，张爱玲蓦然发现：“不论男男女女，都着灰蓝中山装，只有自己穿了一身旗袍，外面还罩了一件网眼白绒线衫。”这时丁玲过来悄声的指责她如此大胆，为什么不和大家统一。张爱玲晚上回去后就做出决定离开上海，投奔香港。后人问张爱玲为什么做此决定，张说：连人的思想都要统一，这个环境就没有文化和艺术的生存之地。张爱玲有句名言：“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她认为衣服不仅仅是物质的享受，更是一种个性、一种思想、一种精神。当她看到满座都是中山装后，她很是担心：“我害怕失去自己。

张的选择坚断果决，因她心知，保有一切文化的自由在野之态，不入艺术法度，自信自成自守一体，才是她真正的生命及艺术本源。

闻弦歌，而知雅意。 哲学、艺术还有文学其实只专属于极少数智慧而多情的人，是浩大的幸福与享受，和大多数人没关系。 但凡离不开的地方都是监狱，我等肉身沉重，全在因尚未通悟世间万象，我们习惯于体制内抱团取暖，而对于反道德的东西，却少有人会亲自体会理解其中的含义。 这也如女人看坏家伙为何比老好人看起来迷人之故，坏家伙其实就是坏在他的她心通。我喜欢的木心，不只是他的好文字，乃是因自他的通透空灵，感觉以半罗汉，耶酥未满，真主当他为知己来至评于他亦不为过。 他不只是一个个体，更代表了中国大陆文化的迷茫、撕裂与断层，他能不忘，不放，不二，故可实现文化与个人均安处此态，进而故出得来这样纯好而广远的文字文化标本。

好文字总以少少许，胜多多许。 且好文字总是能收拾与探寻到人性的每个边角，周全，精美，无意识的深刻。一个为文而生，而树，而依的，却往往不是在家本当人。 那日听读完山本耀司《做衣服》一书，他谓之他设计巴黎时装需以命相抵，这话倒没引起我之共鸣，倒是他那句一一我进入创作态时，我的身体总先于大脑。 这话让我一震，他有幅名家所摄照片，表现的是他直直扑向衣样子，全然不和自己所之为何，如此忘我，超乎本能，越过一切，于是，山本耀司之时装，自然会达目中无衣，衣随体行之境了。

观今可通古。 这话我是故意倒过来说，古有古的妙韵，今有今的好处，全在能否闲游在野，无欲自安，无染无事做，春来草自青。如若我等均能安处在野之态，去除道统，正心正己，借助野逸文字的灵光，闲云野鹤，独辟蹊径，贯古通今，或可洞见幽微辽阔的万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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