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义怀仁坊

罘来德

1970年代初，我在上中学，学校名叫烟台二中，上学的路上要经过一栋楼，见左下图，当时只知道这是烟台警备区师直通信连的驻地，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南边的小蓬莱坊更好玩，牌坊南侧有两棵园艺型的巴豆树，树枝粗到可以让我们当单杠玩。几十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见到一幅老照片，赫然发现，原来小蓬莱坊与那栋二层楼之间，楼前东南方向不远处，曾经还有一座牌坊，形制与小蓬莱坊相近到好似出自同一张图纸，见右下图。


该坊的正面刻有英文，
Dedicated to and erected in honor of the citizens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our friends across the sea. May there be eternal peace between the two peoples
Liu Dze Heng September 1921
意思是，此坊为我们大洋彼岸的朋友美利坚合众国公民而立。愿两国人民之间和平永存。刘子衡 1921年9月

英语文献里普遍称之为Arch of Friendship(友谊坊)。坊的背面刻有中文，左下图是其背面(照片没有付费，质量欠佳)，从左至右，慕義，懐仁，四字依稀可辨。根据小蓬莱坊的叫法，我称之为慕义怀仁坊。



关于这座牌坊为何而建，一直有不同的说法，有人认为是为了感谢美国长老会传教士的贡献而建，有人认为是为了中美友谊而建。从坊文字面上看，也的确如此，两种说法都站得住脚。长老会传教士是美国人民在毓璜顶的具体代表，感谢长老会传教士也就是感谢美国人民。无论根据那种说法，建此坊的目的都是神圣的，超凡脱俗的。

罘来德

不过，新近发现的文献显示，建此坊的真实目的远没有那么脱俗。美国有一份杂志叫《世界传经回顾》(The Missionary Review of the World)，1922年2月那一期中有一篇文章，题为“凝结中美友谊”，其中有这样的字句:

“最近，在中国东北部的芝罘，建起一座漂亮的花岗岩石坊。此坊为一个叫刘子衡的中国富商所建，他从一位美国领事那里得到过帮助，以此表示谢意，出于对美国人民的友谊，他还在坊上刻了字。” 接下去就是上面那段英文。 右上图是该文配发的牌坊照片。

美国领事何许人也？

据政治家公墓记录，1864年8月，美国在芝罘设立领事馆。1873年3月领事代办处成立，归天津领事馆管理。1896年8月，美国驻芝罘领事馆正式成立。1904年2月升格为总领事馆，1909年又改回领事馆。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领事馆被日军关闭。

以下是1920年前后美国驻芝罘的领事: Lester Maynard 1916年 1919年 领事
Harold N. Elterich 1919年 1920年 副领事
Stuart K. Lupton 1919年 1921年 领事
John R. Putnam 1924年 1926年 领事
Leroy Webber 1926年 1932年 领事
从任职时间上看，帮过刘子衡的那位领事极有可能是Stuart K. Lupton(斯图亚特.卢普顿)。  

罘来德

在清代，地方官离任的时候，地方的绅商都得表示一点挽留的意思，流行的方式是送“万民伞”。这一陋习直到如今也未肃清，据说，薄熙来离开大连和商务部时，都有过类似万民伞的亊情发生。卢普顿1921年离职，刘子衡为他立了一座牌坊。与送万民伞相比，立功德坊更为隆重，这也间接地印证了清末民初民怕官，官怕洋人的说法。地方绅商如果称父母官为 “老爷”的话，对洋人就得称“老太爷”。

刘子衡何许人也？


刘子衡（1851～1936），名肇亿，又名恒源、兆伊。此人在大连名气大过在烟台，以下是从公开渠道搜集到的中文材料。

刘子衡出生于山东省登州小商人家庭。因其父早年病故，家庭贫困，自幼辍学，到烟台习商，多年勤奋经营东兴杂货号。由于经营有方，杂货店蒸蒸日上，不几年就在烟台商界初露头角。1878年被选为芝罘市（今烟台）商会议董，为地方公益事业做出贡献，在烟台工商界声望日隆。

1898年，刘子衡渡海去旅顺口发展企业，结识了当时工商界的头面人物、大商人纪凤台。在纪的大力帮助和合作下，刘开设了瑞祥木行。纪凤台是沙俄驻军的首席通译官，他利用职权，把兴安岭的廉价木材运到旅顺，由刘的木行自定价格销售，形成垄断企业，获取暴利，俩人共分，发了一笔大财。不久，在纪凤台引荐下，结交了沙俄殖民当局的实权人物，到大连开设了顺发栈。

1900年，刘子衡看到大连城市建设急需大批劳动力，便到山东、河北、河南等地招募劳工，他兼任大劳工头，先后招募和控制劳工多达10余万人。他还和另一个大包工头张德禄合作搞海上运输，暴敛资产越来越多。沙俄统治时期，大连华商有八大富豪，张德禄居首，刘子衡名列第二。1900年前后，北方义和团运动波及大连。由于沙俄驻军开赴京津加入八国联军侵华，旅大地区防务空虚。沙俄殖民当局责令大连华商巨富筹建商民自治自卫的群众组织，定名为“洼口公议会”（这是大连最早的民间商会性质的组织），张德禄为总理（会长），刘子衡为协理（副会长），主持日常事务。他为使广大劳工不受义和团影响，以重金聘请青洪帮帮会分子张田池来控制工人，并在公议会成立公议处，组成千名左右的治安巡逻队，协助俄军维持社会治安，所需武器弹药全由俄军供应。当时他主持公议会除为殖民当局征税、发行地方钞票外，还办理华人子弟就学、医疗，为华人介绍职业以及开设慈善机构等事务。至1902年，公议会已经成为沙俄殖民统治机构的组成部分，刘子衡也成为华商中的风云人物。

1914年，大连公议会改选时，刘子衡因年事已高，辞去总理职务，回老家芝罘安度晚年。临行前，他将大连所有的产业交其侄刘仙洲接管经营。刘子衡回故乡后，以举办慈善事业为乐事。1936年病逝于乡里，终年85岁。

罘来德

根据以上资料，按话剧《茶馆》里王掌柜的说法，这位刘子衡就是个“吃洋饭的”。立慕义怀仁坊那年，他是十三村自治会的会首。根据刘子衡在大连的生意规模来看，卢普顿所帮的这个忙一定不小。如此说来，建造慕义怀仁坊的实际情况应该是，美国领事卢普顿帮助了富商刘子衡，刘子衡为表示谢意，在卢普顿离职时，特意为他立一座功德坊。当然，是以美国人民的名义立的，刘子衡好象很懂得保持政治上正确。

非常有喜剧效果的是，刘子衡死后，民国政府在所城里为他立了一个几乎相同形制的牌坊，牌坊上“性行淑均”四个字，据说是黎元洪的手笔 (也许是误传，至少不是黎亲笔专题，黎第二次当民国大总统是1922年6月11日-1923年6月13日。刘死时，黎已去世八年)。这相当于，刘子衡十五年前做的政治投资，民国政府在他身后如数奉还，而且深层目的很有可能是相同的。

从局外人的眼光来看，一笔投资既取悦于美国领事，又讨好于美国教会，一箭双雕，其中透着商人的精明。不过，事情好像没有那么简单，因为刘子衡对长老会还有更多的捐献和帮助。

那篇文章还透露出另外一条信息，“此坊是一个入口，其身后正在建一处神职机构，以良民和世界和平为目的，培训中国人。” 这个神职机构应该是一所长老会的差会学校，1922年初它正在建设之中，慕义怀仁坊是这所差会学校的入口，也就是说，刘子衡也是以这种方式向长老会差会学校捐资。

顺便说明一下，立慕义怀仁坊的时候，那栋二层楼还不存在。根据手头有限的资料，那栋楼当出现于1925年前后。不幸的是，五卅惨案后，反帝浪潮席卷全国，慕义怀仁坊很快便成了耻辱的象征。据林宜、范罗宾回忆，至1927年，慕义怀仁坊就成了‘五卅惨案’纪念坊，背镌: “喂!你忘了吗？”五个醒目大字，高可数丈，蔚为壮观。1930年代初的照片上，坊的正面右侧依稀显示“雪耻”二字。我很想知道，楼何时因何而起，坊何时因何而毁。在此，我先抛出碎砖数块，远隔岭峤，翘首引頸，盼望有人回掷以玉。

根据长老会1922年的年度报告，刘子衡最大的一笔捐助给了我的母校烟台二中，当时叫益文商专:

“为建思郭堂(*)而发起的当地募捐非常成功，这是本年度的主要成就。 与益文商专接壤的一块地一直为山上那座庙拥有，它实际上是在附近十三村乡绅的控制之下，乡绅公会的会首是一个慷慨的当地领袖人物，刘子衡。 由于他的建议，这块地被以如下方式捐给教会: 庙里道士出360鹰洋(*)，乡绅公会加倍，刘先生以他儿孙的名义，为每人出100，共计900鹰洋。 这样，学校以600鹰洋多一点的代价买下一块价值2600鹰洋的地。 道士们以这种方式对与他们相处50年的郭显德表达敬意，没有什么方式比这更好了。”

立慕义怀仁坊那年，刘子衡整整七十岁，为建思郭堂向长老会教会捐助900鹰洋，这在当时是一个很大的数。他不仅自己捐助，而且还利用自己是十三村自治会会首的身份，带动自治会以及自治会所供养控制的玉皇庙一起捐助。这一切表明，刘子衡应该是一个受了洗的基督徒，他在向教会奉献。按其奉献的规模看，他是一个非常虔诚的基督徒。长老会1922年的年度报告可以提供一定的间接证明:

“芝罘当地的经济条件极大地影响着教会的成分。 许多教会成员都是商号经理，这些当地商号主要经营丝，花边，及发网等。城里各大商号里的职员及速记员几乎都是郭显德学校商科的毕业生，华北各大城市也都有分布。 芝罘教会成员中有许多有实力的商人。这些人出资兴办了许多当地慈善事业，支持几个自己的宣道中心，晚上及礼拜日，只要有需要，他们不惜贡献大量时间。 这些人中的几个核心人物已经组织了独立的中国人自己的教会，并于夏天主办了中国独立教会全国大会。”

作为一个有实力的商人，刘子衡成为当地教会成员，并向教会大量捐资，这一切都顺理成章，而且刘子衡晚年就是以出资兴办慈善事业为乐，上述引文的后半段简直就是在描写刘子衡。 所城里刘家的后人应该掌握实际情况，希望他们能看到此文，给予点拨。作为烟台二中的校友，一个蒙受过荫惠的晚生，我不由得不抛开宗教政治因素，向刘子衡老前辈表示深深的敬意。

罘来德

在民族情绪高涨，中美磨擦加剧的今天，两国高层一脑门子的官司，然而，两国政客可以是流氓，两国人民不可以是群氓。Oliver Stone在广岛的演讲让我清楚地看到了美国人民的正义和良知所在，中国人民更不缺乏正义和良知。让我用慕义怀仁坊上最后一句话来结束本文: 愿中美两国人民之间和平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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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郭堂 - 为纪念长老会毓璜顶教会元老郭显德而建的教学办公楼，英文名为Hunter Corbett Memorial Hall，建筑物仍在，现为烟台二中办公楼。

昔日思郭堂

今日思郭堂

*鹰洋 - 墨西哥银元，因其背面的国徽为老鹰啣蛇而得名，为当时的硬通货。

大匠

感谢新朋友。
搜集资料很翔实、完整，辛苦了！
说说这个牌坊的下文：后来上面的英文被打磨掉了，作为了“五卅惨案”纪念牌坊，参见本人前几年发表于烟台晚报烟台街的《毓璜顶的两座牌坊》。
此牌坊为荣成石岛红所建，前几年本人在毓璜顶公园维修工地发现过部分构件，现在财神殿后面

罘来德

大匠 发表于 2014-1-19 23:26
感谢新朋友。
搜集资料很翔实、完整，辛苦了！
说说这个牌坊的下文：后来上面的英文被打磨掉了，作为了“ ...

多谢回复。我在胶东书院找到并拜读了大作，有收获。准确地说，那个建筑物应该叫牌楼，对吗?
另外，您回复中“英文被打磨掉”一句对我有启发，好象慕义怀仁牌楼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版主可见过下面这块残碑的实物?

(原图来自王建波摄影作品)

绿雨海

哇塞！很给力！

谢谢分享~

烟霞洞

大匠

罘来德 发表于 2014-1-20 05:38
多谢回复。我在胶东书院找到并拜读了大作，有收获。准确地说，那个建筑物应该叫牌楼，对吗?
另外，您 ...

呵呵，这是我和王建波博士一起到警备区院子里拍的。